那时候，我们与时代有关的浓烈欲望与狭隘的目的都消失了，我们追逐的不再是国王、权力、荣耀，也不是虚无……我们最后给世人留下的，是一次完美、纯粹的旅行。它已不再是一次普通的旅行，已不再简单地附属于我们个人。我们只需要最后完成它，而不需要再与它相互追逐……

李冯的“小说孔子”困顿、放逐，是一个“旅行者”。

本书截取孔子周游列国的一段行程，用诸弟子交叠叙述方式，讲述了一个圣人故事，一群对行走、迷失以及放逐痴迷的人的故事。小说采取多重叙事方式，有一种和声效果。与宏伟叙事的正统史述不同，作品试图表现孔子师徒所遭遇的困厄，以及在困厄前的执着和坚定，更感性，更人性化。一方面作者努力解构孔子这一中国文化的神圣偶像，另一方面，又在树立其本色本真的个人伟大形象。

敏锐的思想感受力，品质纯正的小说素养和精良的叙事技艺，作者建构起一个具有崇高历史文化精神的多维审美世界，也使本书成为先锋小说的代表作之一。

楔子

第一部分 他们

第二部分 曾参

第三部分 子贡

我没有饶舌，跟母亲提起这些钱币神秘的来历。同样，我也没有像母亲那样，每过一段日子就跑到大路上等冉求驶过的马车，缠住他打听父亲的新消息。我看得出，一个人撇下师友先行回来，他多少有些羞愧。他不愿意看到我们。冉求回国不久，我便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拉着我的手，我俩一起在河边的草地上散步。这个梦里有浓浓的花香和一股使人身体轻飘飘的酒香，让人感到非常愉快和满足，但我在梦里却同时陷入了留恋和挣扎。我不喜欢这个梦，我感到冉求引起的兴奋不属于我，而是源于另一具隐藏在我梦里的身体。我想醒来，但冉求抓住了我的手不放。当他陶醉地眯上眼，冲我凑上来时，我被这个骇人的举动吓醒了。我的身上汗淋淋的，我发现自己勃起了。

这时，我已逐渐发育成了一名健壮、寡言少语的少年。我常常将羊赶到远远的山上，对顽皮的伙伴们在另一头的歌声及对我的召唤充耳不闻。我盯着那些埋头吃草不时抬起温顺的眼睛瞧我的小羊羔，独自陷入了对生活及梦境的沉思。冉求的归来。使我隐隐意识到，在我的梦境与远方旅行的父亲他们之间，存在着神秘的联系。我渴望着梦到父亲，可我也拿不准，即便他真的出现了，我能不能把他辨认出来。在那些羊羔此起彼落的“咩咩”叫声里，我曾耗费了许多时间，试图把我做过的梦理出一个头绪。对这项工作，我曾十分专注，一度无法分清现实中的黑夜与白昼有何区别，但它真正开始，却是在两年以后了，而谈到真正地理解，则要再等上五年。

我十七岁那年，一个与两年前冉求出现极为相似的傍晚，一辆吱吱哑哑的破马车穿过了迷离的暮色和邻居家飘出的炊烟，缓缓地在我家门口停下。隔着老远，我就注意了它。因此，当那个脸色黄黄的中年汉子吃力地从车上爬下来时，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好家伙，又回来了一个，又是一位我梦里见过的熟人。

“你是谁？”他好奇地瞧着我问，“是曾参吗？”

“你……你是……谁？”由于长期疏于与人交谈，我已经开始结巴了，“你是我……我……我父亲的同……同学吗？”

“妈的，我就是你父亲。”我听到他懊恼地说，“老子生的怎么是个结巴？”

他话音未落，我身后就传来了一声重物坠地的轰响和一声尖叫。我顺着父亲越过了我的目光回过头去，母亲泪流满面，正站在一地陶瓮的碎片和四下汩汩流淌的清水之中。

就这样。在离家了七年之后，父亲回到了我和母亲中间。这是一个活生生、陌生的父亲，与他在我脑子里的另两个影子如此不同。在两年前的那次发作中，母亲把他描绘成了一名可笑的疯子。而在梦中，见着了父亲本人后我对照着记起，虽然和那批人物一样，他也频繁地光顾过我的梦境，但似乎从来就不算一位重要的角色。他总是与别人站在一起，游离在大伙旁边，就像是处在梦的边缘。他难得享受单独出现的机会。不错，在傻这一点上，母亲，包括父亲的同学冉求，都表示过我与父亲极其相似，但我的傻，只不过是外表的反应迟钝和结巴，而在父亲身上，则体现为一种与他的年龄及阅历都十分不相称的天真乐观。后来，当我步入成年，像我的老师孔子那样开始收徒讲学时，我根据流存下来的孔子早年弟子的零散笔记，试图整理出他们那十四年流亡中的言行，编入我给学生们作教材的《论语》。我不无悲哀地发现。作为孔子最早的弟子之一，我父亲一直就追随在孔子身边，他参加了那次著名的旅行，并为之送了命，可有关他事迹的记录只流传下来了一条。我把它收进了《论语·先进》篇里。

长期的旅途劳累使父亲染上了重病，他先是与大家一样，患上了营养不良，继而又被传染了黄疸性肝炎。他待在家里的那一年里，母亲禁止他随便出门，也不许他接触一切体力活。“没有你，我不是照样把这个家操持得好好的？”她这么说。因此，父亲不得不每天无所事事地坐在门口晒太阳，等着我傍晚收工。我揣着从山上采来的野葡萄和偷偷藏下的一罐羊奶回家了。父亲快乐得像个孩子。我发现，旅行和疾病摧垮了他的躯体，但一个人肉体上的强健不复存在了后，他天性中的精粹反倒更容易流露出来。用毕晚饭，夜幕降临，他会叫我陪他坐在他白天呆的空地那儿，沐浴在清凉的夜风和满天的星光中。这时，我们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身体，可我感觉他的眼睛突然变得明亮了。它们熠熠生辉，似乎领着他进入了某种梦幻。他会先给我唱歌，背诵几首极其美妙的诗——在我们那个时候，诗和歌本身就是不分的。他喜欢回忆。他谈到了七年前他们随孔子的那次走火入魔般的出行，当时，他的老师孔子正处于权力的巅峰，平定了两场贵族叛乱，挫败了邻近强大齐国的外交挑衅，但齐国狡猾地给国王送来了八十名美女和一百二十匹骏马，孔子突然面临着失宠的危险。出国的事突然地被决定了下来。他们走的时候是那么匆忙，上午还去郊外参加了一年一度隆重的春祭，黄昏时，连身上的礼服还没来得及换，便接到了动身的通知。结果他只是在上车前，与我母亲匆匆说了两句话，告诉她用不了半年就能回来。那时谁能想到这一走就是七年？接着，我知道父亲话锋一转，就要进入每天晚上他的华彩或高潮部分了。他给我讲了无数个他们旅行中的奇闻轶事，他们沿途拜访的国王、遇见的隐士、经历的莫名的围困和惊险的突围等等。每当这个时候，他便深深地陷入了自我陶醉。黑暗中，他的眼神更迷离了，像一个着了魔的巫师，他衣衫后浑身的毛孔仿佛也尽情地张开，散发出了一种奇异的芳香。就这么地，他每天晚上一次次地愉快地重返了他的旅行。他轻易地就忘掉了他所处的现实及正附在他身上的疾病，我一辈子也未能体会过与他类似的这种快乐。有一回，他给我讲了一个最离奇的故事。一次，他们经过滑国，那儿的国王正带着大批人马在围猎。战车上插着画着隼鸟的旌旗，士兵们焚烧树林驱赶走兽，炽烈的火势赫赫数里。忽然间一个老人从石壁里穿了出来，随着烟火上下飘浮。父亲惊奇地问他凭什么法子能住在石壁中，又凭什么道术不怕火。“什么东西叫石壁？什么叫火？”老人同样好奇地反问父亲。

“他……他是妖……怪吗？”我问道。

“妈的，你真是个大笨蛋。”父亲叹了口气。P1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