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陌生人“消失”和“进入”的始末。
2069年，“我”在英国牛津大学做访问学者的夏天，无意中发现了L的手记。“我”把这份手记作为史料，后来又把它作为谜题，企图勾勒出L的一生。小说以现在（2069年-2075年）和过去（2014年-2015年）两条并行的时间线交织叙事，融合口述、访谈、自白、时事评论等多种形式，在虚构的历史维度上，通过L及他的各位同学在时代转折点上的个人行动与其境遇，展现了21世纪世界青年一代的境况，及个体与现实、历史的对峙与妥协，书写了在混乱时代缝隙中的“水下之人”。

吕晓宇，1991年生，湖北武汉人，青年作家、学者，英国牛津大学博士，澳大利亚国立大学研究员，曾供职于联合国，从事冲突协调和国际发展的工作。现任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助理教授。长期进行评论和非虚构写作，作品见于《单读》、《小说界》、洛杉矶书评中国频道，《三联生活周刊》、澎湃新闻、《卫报》（The Guardian）、《外交家》（The Diplomat）等。

事先说明
1 （2014年9月）共产厨房 The Communist Kitchen
2 （2014年10月）流放在北方 Exile in the North
3 （2014年11月）露西之死 Lucy is Dead
4 （2015年12月-1月）河中央 In the Middle of the River
5 （2015年2月）你不来吗 Aren't You Coming
6 （2015年3-4月）羞耻 Shame
7 （2015年5月）我的甜李子 My Sweet Plum
8 （2015年6月）争渡 Punters

事先说明
怎么讲这都是一本奇怪
的书，奇怪的开始，奇怪的
结束。书的起源是2069年
在牛津圣安东尼学院做访问
学者的夏天。那年的夏天奇
热，和往年的英国很不一样
。老碰上能源紧张的断电，
空调也没什么用处。我到了
图书馆，把外套脱了，只穿
背心和裤衩。除了偶尔写论
文的学生，倒没什么打扰。
战后的大学安静沉闷，和我
上学时熙熙攘攘的氛围完全
不同。不知道现在的学生，
一天闷在自己的隔离房间里
干些什么。即便我穿得很少
，就差光背了，汗还是止不
住地往下掉，让人想起在德
里的夏天。每到中饭，吃过
自带的营养剂，我就会到地
下藏书阁转一圈。地下室保
留了战前的模样，据说它当
年被当作临时防空洞，救下
了三四个学生的命。它是学
院里唯一没法用电梯的地方
，要绕一圈狭窄的锈铁楼梯
，走下去。书架紧紧挨在一
起。要是找书，就转动上面
的手柄，地板和书架发出吱
吱的声响。一个老古董，被
时间抛弃的机器。他们试了
很久，也没装上电梯。要是
碰到腿脚不便的学生查书，
图书管理员便下楼亲自拿取
，爬得气喘吁吁，一嘴不满
的嘟囔。我很久没有听到真
人的抱怨和骂骂咧咧了。战
后大家习惯了沉默。总之，
我下来并不是为了找书，只
因为这里是午后最凉快的地
方。翻一些发黄和散着霉气
的旧书、旧地图，打发一个
小时，然后重新回到案头。
L的日记，就是夹在旧书
中的。这个称呼和叫法其实
都不准确。L，是扉页上留
下的名字。当然，事后我弄
清了作者真名，但为了隐私
起见（没有办法征得他的同
意），也因为我资料库以L
命名，便沿用了这个称呼。
叫这东西“日记”不太准确。
因为上面没有确切的日期，
更不像每天固定的更新。它
是流水账、笔记、评论、小
说片段的集合，算是一本“
手记”吧。我猜作者意外把
它夹入书中，想日后来取。
本子没有写完，看上去戛然
而止。本来，我翻了几页便
把它放了回去，但不知道为
什么，那纸上的东西，一直
在脑海里翻来覆去。一夜未
眠后，第二天我一早去了图
书馆，把它翻了出来，拿回
住处。此后连续数夜，我把
它从头到尾读完。大家都有
一窥他人隐私时的兴奋，发
现暗恋之人仅对自己可见的
收藏，像专门为你开一扇门
，进入他人内心的捷径。但
我对这本手稿，又不是窥探
癖那般冲动（或许这是我自
己的借口）。我先把它作为
史料，后来作为谜题。再后
来，和曾经存在过的人有了
联系，甚至让我一度相信，
这本书就是特意留给我的。
逐渐，对这本书的兴趣，超
过了我对于原本研究的兴趣
（太空旅行伦理史）。结束
访学后，我便把这本书带在
了身上。
……
这样的时代背景下，L进
入牛津大学。他身边同学的
文化背景多元，阶级成分相
对稳定。那时候学生由一国
转入他国，需要以“国际学
生”的身份缴纳高额学费。
将不同地域文化背景的人混
合教学的方法，处于兴盛之
初，想必对于在一国长大的
L来说，定是不小的新奇。
他离开牛津之前，全球社会
保持了平庸的乐观精神，对
危机的征兆惘然不顾（对此
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考《黎
明前的狂欢：后冷战时期的
不平等和社会无知》一书）
。当时流行的讨论是难民（
因战乱或是灾害迁徙而受到
社会排挤的群体），气候变
化（后冷战时期取代了核危
机被认为是将毁灭人类的因
素），科技创新（能够变革
社会又能帮助个人完成阶级
跨越的神秘力量）。时间感
剧烈加快，急不可耐，似乎
一刻都不能停。停下来就意
味着某种灾难的开始。社会
相信一蹴而就的事件，认为
通过一场运动、一项发明、
一次讨论，能发生天翻地覆
的变化。一方面，这给人带
来前所未有的希望和期待，
让他们相信个体和工具的力
量。另一方面，他们的耐心
耗尽，面对缓慢的生命过程
时，显现出极度的沮丧和不
安。究竟是这种时间感导致
了我们现在的处境，还是我
们造成了时间的衰退，现在
难有定论。我们看待历史，
难免有代际上的优越感，认
定自己是过来人，掌握比那
时丰富的信息和经验。然而
，认为前人愚蠢或奇怪，恰
恰是我们无知的体现。即便
构造和那时的人类不同，我
们也无法否认潜在深处的记
忆、冲动和欲念。或多或少
，我们都在重复过去。这像
是人类的起源和宿命，模仿
、变异、重复。
当然了，宏大的时空想
象不是本书的目的。我这样
说，只是希望读者不要把L
当作一个过去的人。陌生人
有可能贴近身边，而我们和
亲近之人的距离比想象的要
遥远。即便始终无法确凿证
实他的存在，在我的观念和
记忆里，L已比许多世上的
人真实和具体。因此，这本
书是记录一个陌生人如何“
进入”的始末。这样的进入
，不受时空限制，四处游荡
，无所顾忌。要是六年里有
什么收获，就是对陌生人张
开双臂。唯有这样，我才能
感到片刻的解脱和自由。

一部21世纪全球青年参与世界的行动指南。
如果不再讲述，我们人人都是“水下之人”。
在虚构和非虚构之间，完成对不可纪念之物的纪念。
“我们的生命，作为幸存者，不断地被审视”。
这本书是记录一个陌生人如何“进入”的始末。这样的进入，不受时空限制，四处游荡，无所顾忌。要是六年里有什么收获，就是对陌生人张开双臂。

1 （2014年9月）共产厨房 The Communist Kitchen （2014年9月）
亚历山大，一半墨西哥人，一半英国人，墨西哥城长大，面容俊俏，胡须茂盛，标榜自己的美洲左翼情结。到牛津的第五个半小时，我准备睡一通觉倒时差。有人敲房门。英国晚九点，中国凌晨四点，房间只有空床垫，暖气微开，我本可以立马睡着。亚历山大做了自我介绍，然后说，我们要把所有人叫起来。去干吗，我问。去厨房，他说。我刚准备推辞，亚历山大一手搭上我肩膀，仿佛我们是阔别多年的朋友。他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说，快，穿上衣服我们去叫人。我拽了件衬衣套在睡衫上，头发衣服散发洲际航班的餐盒和座椅的恶心味道。他身边还站着一人，个子小，说话声大，听上去是英国南方人。他说着什么好笑的事情，我听不懂。他转过来说，对了，我叫爱德华。印花衬衣，浅灰裤，衬衣耷拉在外面。上下楼梯的空隙，我发现这栋不起眼的小楼有四层，包括地下室和阁楼，住二十多个学生。楼上厨房仅容侧身过，楼下公用厨房稍大，有餐桌，低廉仿木的表面，无论放什么滚烫的东西上去都不会留痕。亚历山大和爱德华双簧似的垄断话语，顺带把我也介绍了。大家睡眼惺忪，没人愿意跟着我们，口头应付说厨房见。我觉得上了他们的当。我们到厨房，抽出堆在角落的椅子，举过头顶递过去，沿着桌子摆下去，像是码头上默契的工友。亚历山大在橱柜里找水杯，一排顺着找过去。妈的，该死，边骂边用力关上柜子。最后凑起来五个杯子，一个玻璃的，其余都是塑料的，荧光彩色底座。他把大灯关了，把烤箱旁边的台灯拧开——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厨房里有台灯，翻出透明的沙拉碗，倒扣在手机上，打开音乐，用来历不明的抹布在昏暗的灯光下擦酒杯。
爱德华不知从哪找出半瓶琴酒。兑水喝吗，我问。他们不回答。我怀疑到底是不是在牛津，还是做梦没醒。我们三人收拾厨房，没什么多余的话，坐下来干巴巴地喝水。马可推门进来。我下午在后门见过他，正从汽车上搬东西，一摞摞的纸箱，一定是本地人。他说自己住在岛上，怀特岛，英国的最南端。我听过那儿，日本画家朋友跑到那里写生。很少见到日本人，马可说。他带来沉甸甸的威士忌杯，一瓶“三只猴子”。亚历山大毫不吃惊，仿佛早预见这一刻。他放下琴酒，拿起威士忌，大方地自己做庄，咕嘟咕嘟地给每人倒上。马可，肤色苍白，头发姜黄，个子高，走起路来外八字，不协调地晃来晃去。他衣服质地好，皱巴巴，一看就是从衣服堆扒出来的。他进来时探出头，左顾右看，羞涩一笑，把门推开，全身斜地进来。精细打理过的是胡子，络腮胡，耳垂到下巴，裁剪整齐利索，金麦色。他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地托着下巴，一丝不苟地捋着胡子。亚历山大习惯不同，说完一句俏皮话，他要捏着嘴角的那缕胡须，往上一卷，放大那得意的笑容。
我以为四个男人要在厨房大吵大闹时，娜塔莎进来了。她带了吃的，白吐司或是玉米卷，反正是我们正渴望的。我发现自己饿得出奇。食物扔进烤箱，没烤盘和碟子，直接放在铁架上。娜塔莎和马可的房间挨在一起，两人见过面。下午是你的妈妈吗，娜塔莎问。是，马可回答。她听说我是印度来的，你猜她怎么说，她说，那你一定是来读东方学的吧。娜塔莎笑着发难。马可立马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不知怎么回复。省省吧，亚历山大说，别对人要求太高，你看看L，要是他不说，你能想到中国人来学政治吗。我没觉得冒犯，回敬他说，因为我们才是政治的未来呀，还有印度。娜塔莎笑起来，皓白牙齿，鼓鼓的脸蛋。我喝得不多，回到房间时却走不稳。开灯，拿出唱片拨弄。下午收到伦敦朋友寄来的留声机和唱片。指针放在黑色波纹的唱片上，一秒搅动心脏的滋滋摩擦，切特·贝克，比尔·艾文斯，艾灵顿公爵，他们都回来了。我望向窗外，夜淹在黑水里。对面赭红色砖房，布满灰色金属的脚手架，底下是白色的探照灯。它们是夜里唯一发光之物，静置，如同封冻的雕塑。学院混凝土风格的主楼，黑洞洞立着，不发一语。我把窗户推开缝，冷气涌进沉闷的房间。我确认暖气是开的，晚上不会着凉，不会沾染上新生的感冒，然后一头栽倒在光秃秃的床上。
一大早，或许没那么早了，我被推门的声音吵醒，随即听到一声抱歉，人影又退回门外。我起身，把衣服穿好，把门打开，原来是Scout。我不知道研究生也有这样的安排。她的名字听上去是巴西人，眼光扫过散乱各处的行李。我说，这样吧，今天就不用了，我还在开箱收拾行李，明天再说。她说，没事，这是我的工作。我说，真的不用了。说完我就下楼去洗澡。等我回来，她人已经不见了，垃圾袋换新，水槽擦过一遍。我换上外套和鞋往食堂去，希望能赶上早饭的时间。昨夜出现在厨房的人，坐在了同一桌上，他们朝我招手。一位金发的女生也在。我对头发的颜色不敏感，没有对金发的执迷，但她的头发金得发白，丝丝分明，从耳后梳过去。盘子上一小碗麦片，衣着单薄，我听她是从德国来的，便不吃惊她的耐寒。她与每个人说话，保持适当的热情。亚历山大把在桌子的一头，谁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