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诗集收有策兰1952—1954年间的诗作47首及同期遗稿诗作16首，并附有大量详细的注释，是策兰唯一题献给妻子吉赛尔的诗集，也是第一本全部在巴黎完成的诗集。作品回溯了历历往事和种种的相遇，具有叙事和思考的广度，捕捉到了最人性的东西——人丧失亲人的那种痛苦，凝结了作者对历史、语言、文化以及和平年代人与事的诸多思考。作者不仅反驳了人们关于历史进程的世俗化见解，也摒弃了那种建造诗歌里程碑的迷恋。作为诗人生涯中一部承前启后之作，《从门槛到门槛》仍保留其早期写作的唯美风格，但冷凝淡阔的趋向已见诸笔端。

保罗·策兰（Paul Celan 1920-1970），二战以来影响最大的德语诗人。1952年，其成名作《死亡赋格》震撼德国；1958年获不莱梅文学奖；1960年获德国最高文学奖——毕希纳奖。其作品备受海德格尔、伽达默尔、阿多诺、哈贝马斯等著名哲学家和思想家推崇。著有《罂粟与记忆》《语言栅栏》《无人的玫瑰》《棉线太阳》等多部诗集。

时间与门槛
从门槛到门槛
七朵玫瑰更晚了
我听说
晚霞
闪光
一起
弄斧
那沉重
一粒沙
发绺儿
从海里
双重意象
远方
哪里有冰
从黑暗到黑暗
形同一头野猪
布列塔尼海滩
好
双双浮游
访客
带上一把可变的钥匙
弗朗索瓦的墓志铭
眼内嫁接了
为我们数时间的人
阿西西
今晚
在一盏烛火前
带上一把可变的钥匙
这里
静物
而那种美丽
其林蔼蔼
词语的黄昏
山坡
我知道
田野
回忆
到岛上去
夜里翘起
时间之眸
翅夜
不管掀起哪块石
纪念保罗·艾吕雅
示播列
我们看见你
衣冠塚
你也说
以时间染红的唇
来自寂静的见证
葡萄农
到岛上去
同期遗稿
他者
返乡
用你的瓢
镶玻璃的眼睛
带着透出死亡之光的
这根致命的飞廉草
在我们的夜年三月
并非总是
礁石上
啊，裂开的残片
这人听到的从耳里溅出
码头之歌
我们看见手的影子
被火光四面围住
在远方
星或云
保罗·策兰著作版本缩写
本卷策兰诗德文索引

时间与门槛
1
1955年11月，策兰托在
巴黎的德国朋友施维林将一
张黑胶唱片捎给家在斯图加
特的汉娜和赫尔曼·伦茨。
那是一张战后由捷克著名
Ars Rediviva室内乐团灌录
的德国17世纪巴洛克作曲家
罗森穆勒的《E小调奏鸣曲
》。艺术史科班出身的汉娜
收到唱片喜出望外，不单是
她对罗森穆勒的作品情有独
钟，也因为战前她曾在艺术
史家汉斯·扬岑门下主修早
期巴洛克艺术史。作为答谢
，伦茨夫妇回赠策兰一张同
一作曲家的老唱片，这张老
唱片在诗人的遗物中今已下
落不明，但它来历不凡，与
作曲家本人的生平一样曲折
，经历了战火，是赫尔曼的
一个朋友战争期间从法国带
回去的。正所谓“山有木兮
木有枝”。正好诗人的新著
《从门槛到门槛》出版。兴
许是托物兴怀吧，这一来一
往竟无意中引出一段有关人
生“门槛”的话题。
我们也想这样，
在时间道出门槛之言的
地方，
年轻的千年从雪中升起
，
游移的目光
憩息于自身的惊异
而茅屋与星辰
在蓝天中成了近邻，
仿佛已然跨越万水千山
。
这是策兰的一首岁末赠
诗，题在妻子吉赛尔于同年
圣诞节寄给伦茨夫妇的一帧
铜版画折页背面。。从时间
上看，我们也可以推测，这
首贺岁诗也是诗人对汉娜不
久前一封热情洋溢谈论罗森
穆勒唱片的长信的回应。诗
中言及“门槛之言”，显然与
刚刚出版的诗集《从门槛到
门槛》有关。恐怕也是我们
迄今查考到的诗人为数不多
涉及书名的只言片语之一；
而在同年一封更详细的回信
里，诗人谈到了“命定”的事
物，称自己从“东方”来到“
西方”，正经历人生的一道“
门槛”。
策兰一生中很少与人提
起他个人的生活经历，谈论
与自己诗歌写作直接相关的
事就更不用说了。这些个人
生平的二三事，出现在诗人
这个时期的诗歌书信中，多
少有助于我们窥探诗集的背
景。策兰与伦茨夫妇的通信
，直到2001年才由
Suhrkamp出版社搜集出版
公诸于世。而《门槛》成书
的年代，与策兰书信往来最
深的恐怕是伦茨夫妇了，其
间不乏坦诚的直言、碰撞和
争论，尤其策兰方面。现在
看来，这些书信弥足珍贵，
可作为我们进入这部诗集的
一个难得的切入口。
在时间道出门槛之言的
地方
什么地方？诗人写下这
行诗的时候，已是战争结束
第十个年头，也是他离开布
加勒斯特经维也纳最终流寓
巴黎的第八个年头。这一年
，奥地利结束同盟国军事托
管宣布永久中立，联邦德国
也在《巴黎协定》扶持下重
建军队。诗人呢？一路走来
，他坦承自己“穿越死亡而
学会了飞翔”c这期间，读书
，写作，译书卖文谋生，入
索邦大学攻读硕士学位(论
文选题卡夫卡研究)，与女
版画家吉赛尔·德·莱特朗奇
结识到二人相爱成婚，策兰
开始了新的生活。一个人，
一个犹太青年诗人，经历战
争、苦役集中营和大屠杀，
而面对即将落下的新的铁幕
，又被迫出走和逃亡，远离
故±。
星或云
使你成年，苍白的
手携着薄薄的
霜，你许愿给它伤逝：
一种迷漾，像在雨中燃
烧，
束起又松开那呼唤你的
一切，要你决定，
该听谁的，当沉默
把镜子递到他面前
一种迷漾
……
“更高的时间”，这个诗
句作为结语出现在同年代一
篇大致写定的手稿。作者没
有将它编入诗集，但从音调
上看，它与书中那篇提纲挈
领之作《一起》思路相近，
显示诗人对历史前景有所思
考。“空气也曾经是蓝的，
而雀鹰都已死去”——这句
缅怀家山的诗句相当感人。
此书出版多年后，某种来自
“门槛经验”的东西始终在那
里纠缠诗人的视野和记忆，
他称之为一张“闪闪发光的
通行证”，我们时代的“示播
列”——Schutzbrief。对策
兰而言，这个德文词，在刚
刚过去的那个特定历史年代
里，指的是善良的人们为协
助犹太人逃离纳粹占领区而
伪造的假护照和通行证。它
出现在一篇手稿里，多少令
我们想到瓦尔特·本雅明的
悲剧，诗中也特别提到“那
是一个志士(正义者)在词语
丛林里烧掉的”。可见这部
诗集成书之年，作者不仅提
到历史的一种可能的前景，
并且不无期待地说“你可以
等待”。这个更高的时代到
来了吗？
最后，我谨以诗人说过
的一句话来作为这篇序文的
结束语：“我们生活在阴暗
的天空下，而且——人烟稀
少。因此之故，诗也实在太
少。我依然拥有的希望，不
大；我尝试为自己保存那剩
下的。”
孟明
2019年秋，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