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密语者》是一部充满传奇色彩的作品，以有着神奇经历的“爷爷”的独特视角，讲述1937年到1939年天津百姓的众生世态。这部充满世俗民情风格的长篇小说，情节充满悬念、跌宕起伏；人物性格鲜活、命运走向独特；语言别致、“雅俗”之间充满韵味。

武歆，1962年出生于天津。天津作协副主席、文学院院长。文学创作一级。
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著有长篇小说《陕北红事》《密语者》《树雨》《延安爱情》《重庆爱情》等9部，中短篇小说集《诺言》，散文集《习惯尘嚣》。
在《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上海文学》《作家》《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大家》《山花》《江南》等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近百篇。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名作欣赏》《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等转载，并入选多种年度文学选本。同时还有大量散文、随笔、评论、读书笔记等发表。

卷首 游坟
赤卷 沦陷
橙卷 苦闷
黄卷 荒唐
白卷 河口
绿卷 幸运
青卷 谋生
蓝卷 赔命
紫卷 找寻
黑卷 水活
卷尾 葬礼
代后记(听讲的乐趣)

长篇小说《密语者》是一部充满传奇色彩的作品，以有着神奇经历的“爷爷”的独特视角，讲述1937年到1939年天津百姓的众生世态。其中以“赤橙黄白绿青蓝紫黑”命名的章节，代表多样人生、多种命运，讲述了惊心动魄的故事，这些看似独立存在的故事，又有相互勾连的内在联系；以“白卷：河口”一章作为过渡段落，讲述地理风貌，有起承转合的作用；用“黑卷：水活”，对应“白卷：河口”，从地理意义延续到人生命运，自然界变化与人生无常，“天、地、人”相互暗合、彼此呼应；还有“卷首、卷尾”两个章节，借助“爷爷”的悲苦经历，辐射普通百姓日常生活，阐述艰苦境遇下顽强生存的人生意义。

我不是优秀的讲述者，
却是优秀的听讲者。我目
光的专注还有身体的虔诚
，会让每一个讲述者感到
自己的神圣。常常地，在
神圣的潜意识里，容易诞
生虚幻的想象，容易放大
语言。历史，仿佛花儿一
样绽放。
我体味听讲的乐趣，源
于童年和少年时代。有两
个讲述者为我成为日后优
秀的听讲者，奠定了牢固
的基础。一个叫大头。另
一个叫“四眼杨”。大头是我
的邻居，比我年长五岁。
个子比我高出一头。大头
鼓嘴、鼓眼，四肢细瘦，
头颅硕大。大头的奶奶是
个小脚老女人。大头的奶
奶喊大头时，总要在句子
末尾附上两个字——废物。
譬如她喊“大头，吃饭了。
废物”，或是“大头，打醋去
。废物”。随后发生的事，
证明大头的奶奶对孙子的
评价是正确的。吃饭时，
大头打破了一个碗；打醋
回来时，又丢了五分钱。
大头废物，却是一个讲
故事的好手。有一年夏天
，在我们那条胡同不远处
，准备盖一幢楼房，许多
辆大卡车，“哗哗”卸下碎石
子和沙子，然后扬长而去
。
盖大楼后边的程序却再
也没有了。一座小山一样
的碎石子，一座小山一样
的沙子堆，孤零零地堆在
那儿。它们一起成了遗弃
的废物。
晚上，废物大头爬上碎
石子堆的高处，开始讲故
事。今天在碎石子堆上讲
，明天在沙子堆上讲。废
物大头成了故事大王。在
听讲的孩子当中，属我最
虔诚。我坐在大头眼前，
仰着小脸听他讲故事。大
头的唾沫星子下雨似的落
在我脸上。我为了听到好
故事，每天都要上贡给大
头。大头爱吃冰棍儿，第
一次给他买水果味的，晚
上讲完故事，临走时他拍
拍屁股对我说，明天买奶
油味的。
记得那个夏天，我把母
亲给我的零花钱，全买了
冰棍儿，全部“孝敬”给了大
头。甚至有一次，我还偷
了母亲的一毛钱。但是那
个夏天，却是我童年时代
最美好的夏季。大头的故
事营养了我，我陷在他的
故事中，有时我自己变成
了故事中的某个人物。
我应该说一说“四眼杨”
了。
他姓杨，戴眼镜，酒糟
鼻子。是我小学三年级时
的语文教师。四眼杨，其
貌不扬。但他善讲故事。
起初，每次上语文课，
他都会留出十分钟时间，
给我们念小说。后来他不
再举着小说念，常常是看
两眼，把书放下，背讲。
到了下学期，他不再念小
说，而是讲小说。大家都
爱上他的语文课，准确地
说，爱听语文课上的故事
。算术课没人爱上，气得
算术老师报告校长，四眼
杨迫于压力，以后不再讲
故事了。
我最爱上四眼杨的语文
课。
有时做梦都在梦见上四
眼杨的语文课。四眼杨不
在课上讲故事，我就课下
找他。四眼杨是单身汉，
住在学校。星期天，我就
带上我妈妈包好的饺子去
学校找他，听他讲故事。
他特别高兴，讲完故事吃
饺子时，他不住地赞叹“韭
菜馅饺子真香，不过也要
换换口味，明天让你妈包
点猪肉馅的好吗”。我认真
地点头说“行”。从那以后，
我要求我妈每周都要包不
同内容的饺子。我妈还说
，你们老师的嘴巴比猫嘴
巴还厉害，馋猫儿。有一
次我妈不给包饺子，打了
我屁股，我以过年不买炮
、不买新衣服为代价，央
求我妈，最后我妈还是给
四眼杨老师包了好吃的饺
子。
四眼杨是我少年时代最
敬仰的人。一想起少年时
代，我的眼前就会出现夺
目的光辉，四眼杨站在光
辉中，正在绘声绘色地讲
故事。
大头和四眼杨，这两个
相貌丑陋的讲故事的人，
奠定了我成为一个酷爱听
讲的人。否则，我怎么会
抛弃一切，整日倾听一个
浑身散发着臭味的瘫子老
头讲过去的故事呢？
在我爷爷死后不久，我
又奇迹般地见到大头和四
眼杨。
在过了几十年之后的某
日，大头从很远处就认出
了我。他骑着一辆“吱吱”作
响的锈迹斑斑的单车，一
下子冲到我的面前。他气
喘吁吁地问我还认识他吗
，我立刻叫出他的学名。
那是一个颇富文化意味的
文雅的名字。大头兴奋地
告诉我，他现在做国际贸
易，昨天刚从德国回来，
明天还要走，去新西兰。
然后再去挪威。还要去非
洲。
大头问我，还记得小时
候给你讲故事吗？
我说记得。
大头脸涨得通红，一个
劲拍我肩膀，眼含热泪地
说，等我从新西兰回来，
你去我那里，我接着给你
讲故事。我答应他，一定
去找他。
大头带着“吱吱”作响的
音乐走了。
见到四眼杨，是在老城
里的一家茶馆。那是一个
百无聊赖的晚上，我偶然
进去，就那么惊讶地看见
四眼杨老人，他正在台上
说评书，一招一式都像评
书大师。有许多人在听，
场内鸦雀无声。四眼杨聚
精会神地讲，根本没有认
出我。那么多年过去了，
他怎么能认识曾经的一个
学生。后来，评书讲完了
，在热烈的掌声中，四眼
杨红光满面地下了场。
我没有去相认。尽管当
年四眼杨老师吃过我家那
么多丰富内容的饺子。那
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顽固地想，听讲的乐
趣到底在哪里？
后来在梦中，我就认为
，其实在造就讲述者。
没有听者，哪有讲者？

历史是什么?我们常常以为写在书上的东西才是历史，那么问题是，从人们嘴里说出来的又是什么?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立刻就想到了永远都在滔滔不绝的爷爷。
我爷爷是个瘫子，在床上躺了二十年。确切地说是在我父亲为他特制的“V”形硬木床上坐了二十年。他终年盘踞在那张只铺着一层薄褥子的硬木床上，凡是能活动的骨骼都萎缩得变了形，山羊似的细胳膊细腿早已没有了任何作用。我爷爷在头部以下各个部位不断萎缩的同时，脑袋却是越来越大，随着他脑袋的无限增大，脸上的五官也相形而随。圆环眼、大头鼻子、四方阔嘴，还有两粒突出的大门牙。推门进来的人看到我爷爷，立刻想起破庙里斑驳的金刚。
金刚的面部无论怎样引人注目，也只是木雕泥塑，而我爷爷的脸则是灵性生动的，我一直认为，我爷爷脸上的灵性来自于他阔大的嘴巴——日日夜夜都在讲话的大嘴。我爷爷曾无数次讲，前半生我用嘴代替了腿，后半生老天爷就不让我用腿了，我还是用嘴走路吧。
该用时不用，想用时用不上。这是我爷爷常说的话。
我始终弄不明白爷爷所谓的“用嘴来走路”是什么意思，但我能感觉得到，从某种意义上讲，躺在“V”形木床上的我爷爷，的确是在用嘴来走路，而且“走”得神采奕奕，天下之大，没有他“走”不到的地方。从我记事时候起，爷爷就瘫痪在床。他躺在床上，用家乡的腔调，讲着天南地北的故事，无数的人、无数的事，从他那张大嘴里汩汩地涌出，从来没有停歇过。
小时候我常常惊叹爷爷是个了不起的人。我不断纠缠父亲，想从父亲那里证实爷爷的了不起。父亲每次回答都是一句话，他是个老不死的东西。对于父亲将爷爷说成“东西”，我十分反感，于是我对爷爷更加亲近，整天泡在爷爷的小屋里(那时候，我爷爷的小屋还没有尿臊的气味)。可以说，我是听着爷爷的故事长大的，至今我还这样认为，我爷爷是隐藏在民间的讲述大师。
我爷爷的确是隐藏在民间的讲述大师。
我爷爷在讲述时，嘴部动作很大，一张一合，仿佛一架永不停歇的机器。许多时候，我是通过他的嘴形将故事串通下来的。爷爷家乡话浓重，说得稍快一点，很难听懂。我听故事时，眼睛死死盯着爷爷的嘴。
在我眼里，爷爷那包裹着两颗门牙的厚唇，有时幻化成悠长的历史通道。我爷爷只要睁开眼，马上就会讲故事。白天讲，晚上也讲；身边有人时讲，没人时也讲。他灰白的头发支棱着，露出肋骨的胸膛一起一伏，像是巨大的历史宝库，一段又一段故事从宝库里喷涌而出，任何人都无法阻挡。他讲得昏天黑地，颠三倒四。讲得太多，让人很难琢磨故事真实性到底有多少。我常想，爷爷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亲身经历。当我提出这样的疑问时，爷爷总要侧脸看一眼床上的躺柜。 那个躺柜侧面有一把大锁，永远锁着。不知躺柜里面有什么。爷爷总是在看一眼躺柜之后说他讲的故事都是真的，没有半句假话。我静下来琢磨，似乎可信。他讲的全是过去的事。
我在一个秋月如镜的夜晚，再次坐在床旁的小凳子上，端详月光下的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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