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坐高铁去北京,这是一个长达五个小时的旅程。坐在我对面的是一对父子,父亲四十岁的模样,而那男孩大约才十岁出头。原本开车时,这位子并不朝向我,而是背对着我的。可是,列车开出不久,男孩发现自己是逆向而行,所以提出要换个方向,一开始,父亲还嫌麻烦,但男孩坚持着。好在高铁的座位可以三百六十度转向,最后我便与男孩面对面了。让我惊奇的是,在整整五个小时的行车途中,那位父亲一直昏昏而睡,可男孩却几乎始终把脸紧贴着车窗,不知疲倦地看着窗外的景致一一掠过,他看得如此专注,以至鼻子都被玻璃窗子给压扁了。
我很久没有坐火车了,甚至现在连火车这样的概念都过时了,替代以动车或高铁。我记起上一回坐绿皮火车,还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那次是去武夷山,正值酷暑,车厢里既没空调,也没茶水,而且挤满了人,上一回厕所,简直要从别人的头上跨过去。一路上真是千辛万苦,不过,却十分来劲,也是像这男孩一样,眼睛一直盯着窗外,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新奇和美妙,哪怕是夜晚,我仍然伏在窗口,任由又猛又烫的热风直扑而来。我看了一个晚上的星空,一一识别着那些夏夜里明亮的星座——天琴座、天鹰座、天鹅座……这是从北偏东向南方地平线延伸的银河光带中的“夏季大三角”,真是壮美无比。后来,曙色渐起,我看到了天边越来越浓的金红色云层,我便在想象中看到了日出。我始终处于兴奋中,而我身边的人都沉沉睡去了。
可是,没有多久,不管是乘火车,还是坐飞机或长途汽车,我都一概不会再望向窗外了,因为我已是一个大人了,大人若对着窗外一惊一诧,那是会让人笑话的。如果说这是外界的干涉,不如说是自己内心的蜕变。我曾希望坐一趟从上海开往西藏的慢车,一路上慢慢地看过去:激越的沱沱河、巍峨的唐古拉山、辽阔的羌塘草原、有藏羚羊奔跑的可可西里;但是,最终还是选择了快捷的飞机,结果除了或平静或翻滚的云海,什么都没有看见,奇怪的是,心里并没有多少的失落感。
现在,坐在我对面的这位男孩,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窗外,他的鼻子紧抵着车窗,他的额头以及头发在飘忽的光影中闪闪烁烁。他没有说话,但从他的变化着的神色里,我看到了他的好奇、激动和惊讶。我顺着他的目光瞟了瞟窗外,无非是些田地、树林、楼房和山丘,即使看向天空,也没有什么可以为之心动的面貌。我知道,我曾有过像男孩一样的时候,但是如今早已时过境迁,只有孩子才会对他看到的一切感到新鲜而惊异。我则是一个大人了,而大人们即使面对湖光水色、峻岭险峰,也大多无动于衷。确实,大人们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那是因为他们什么世面都见过了,风景也罢,世态也罢,人心也罢,什么都已见过,而一旦都已见过,便只剩下无聊和无稽了。
事实上,大人们不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只是他们要么选择所见,要么视而不见。他们已成熟到老成,老成到世故和势利,所以对那些不平不公的事情,看见了也只当没有看见,闭眼转身,心善者还有一点波澜,心狠者则纹丝不动,甚至还有指鹿为马者;至于对真相的追揭和洞察,更是意兴阑珊。由是,安徒生笔下的《皇帝的新装》重复上演,大人们附和地称赞:“多么美的花纹,多么美的色彩!”而孩子却直截了当地说出了看见的真实:“可是他什么衣服也没穿呀!”那时,孩子的父亲还不由得赞叹一声:“哟,你听这个天真的声音!”可是,现今怕是这位父亲只会捂住孩子的嘴巴。说起来,大人们真的是波澜不惊、宠辱无谓那倒也好,只是在这背后,却投射着见怪不怪、眼开眼闭、熟视无睹、习以为常之种种,结果便是恶之花滥开不败。P1-3
简平,本名胡建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广播电视台新闻不错编辑。已出版长篇小说《一路风行》《星星湾》《海贝贝》,中篇小说集《五天半的战争》,中短篇小说集《水波无痕》《尹小亮的流水时光》,长篇纪实文学《阳光校园拒绝暴力》,散文随笔集《聆听树声》《在云端》《漂流书,漂流梦》《为少年轻唱》,研究专著《上海少年儿童报刊简史》等。荣获冰心儿童图书奖大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大奖、特别奖,全国很好少儿图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
这是我的第三部编年体散文随笔集,写作时间是从2015年1月至2017年12月。
我们对时间有种种的形容和描述,但事实上,这都是在回眸的时候才发现或感叹的,进行时态中的时问其实我们常常并不太经意。比如,当我编辑完这部书稿时,才忽然发现距离上一部编年体散文随笔集已过去整整三年。
我很喜欢编年体的形式,这让过去的时间变得有了秩序和逻辑,纷繁杂散的日子犹如以年月编码的相册一般,使自己和读者都可以直观地看到在一个时间段里发生过的事情、出现过的人物、涌起过的漫漫思绪。由于上一部集子里的文字是在我罹患胃癌前后的四年里所写下的,所以我将之称作是一份“病历”,一个病人的亲历,一个人走过的一段特别的生命历程。那么,这一部集子该是什么呢?我想应该就是承续吧,承续一种内心的建设。其实,这种承续并不容易,因为人大抵都是这样,兵荒马乱过后,不知不觉间就会渐渐地松懈下来。松懈是会影响建设的,有些已经被摒弃的东西甚至会卷土重来。因此,翻检这一部集子,我看到除了一如既往的平和、从容、冲淡、温暖之外,也留下了些许恍惚和焦虑的痕迹。虽然这是真实生活的记录,但也让我自省,从而将内心建设得更加完善和强大。
就在我写这篇《后记》的时候,突然想起来,戊戌将至,今年我已入花甲。这还真有些惊心动魄的感觉,那可是整整一个甲子。倏忽间,天地茫然,我一下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就将这长长的岁月之河给涉过了。好在上天给了我一支笔,使我得以安下心来,在写就的文字里回首流年,回溯时光。按《礼记·王制》的说法,六十乃“杖乡之年”,也就是说,到了这个年纪,应该坦然告知天下,可以执杖还乡了。我觉得这是一种礼节,也是一种智慧,人不可以不从年岁,不然不仅会耽误自己,还会耽误他人,没有什么比在此时拄杖归隐更为清醒和理智了,而且这才可能会年华永驻,因为你留给世人的是没有萎缩的颀长的身影。
当然,生活不会停息,还在继续。
所以,内心的建设没有终结之时。
就在不久前的一个冬阳和暖的中午,我和这本书的策划人谢锦女士相聚在淮海路上的一家餐厅。我们又有很长的时日没见了,但是,其间却没有什么疏隔,好像昨天才刚道别,这就是极好的朋友了,即使不见,依旧相知。我们坐在靠窗的位子,日光明亮。我们商议给这本书起个书名。我们都觉得不用挖空心思,就在八十三篇文章中挑一个篇名便是了。结果,我们不谋而合,一致地选中了《唐吉诃德的战队》。我觉得这真是天意,因为很契合我所走过的六十年的人生道路。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这是我一生所言所行的驱动力。如果没有理想,那我根本就是一具行尸走肉,根本不会勤勉奋争,根本不会勇往直前。事实上,在我心里始终闪烁着的是理想之光,尽管有时会那么黯淡,甚至有时会那么绝望,但即便摇摇欲坠,几近熄灭,还是如同唐吉诃德一般,屡败屡战,越挫越勇,虽然在现实面前往往四处碰壁乃至不堪一击,但却依然对前方怀有憧憬和企盼,彰显理想和信念、善良和正直的无上荣耀。
说到底,这是一种精神,人之所以能够特立独行,靠的正是精神的支撑。
我相信,杖乡之后,内心的建设将会变得比先前更加重要。其实,内心建设的根基也就是精神。我想象自己的未来,有两点是可以确定的:一是执守理想,继续为孜孜以求的美好社会而努力——我坚信每个人的努力虽说微不足道,但却可以改变世界;二是笔耕不辍,继续书写生活,书写思想——问山问水,一俱化作纸上明月。 还是要感谢编辑,感谢亲朋好友,尤其是感谢读者们一直以来对我的关注和鼓励。我当前行,不让大家失望,更不让自己失望。
2018年1月28日
简平著的《唐吉诃德的战队》是一部散文集,共收录散文83篇,后记1篇,记录了作者从2015年1月至2017年12月三年时间里对生活的点滴回忆和对生命的无限感慨。作者继上一部散文集后,时隔一年半推出这本散文集,身份上也有了转变。
简平将上一本散文集称作是一份“病历”——一个病人的亲历(作者罹患胃癌,经历过生死一线的挣扎,后记录下生病期间的一应岁月),而这一本散文集《唐吉诃德的战队》则为一份“承续”--承续一种内心的建设,一种对生命的大爱,作者本人正是在83篇散文里不断重复着这种内心的建设,践行着对生命的大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