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上海开完会的第二天,任远就赶到武汉去。他才在招待所落了脚,就马上用电话和公安厅联系上了。
不多一会儿,公安厅工作组的同志来了。几个人都是喜笑颜开的样子,一看就知道,只有打了大胜仗的人,才有这样的神情。他们热烈地向任远道了喜,工作组的燕侠同志把一个卷宗翻开,用他那公安人员惯常使用的、准确而有严密逻辑性的语言,不慌不忙地说道:
“我们是在一九五九年一月二十四日,奉厅长指示,承办这一件查找柳一清烈士遗女的案子的。我们当时了解的情况是这样的:这个女孩是在柳一清同志牺牲的时候失踪的,时间已经过去十八年,当时女孩大约才一岁,没有名字,也没有特征。这是一件困难的案子。我们工作了半年,证明有三个人知道小孩的下落。第一个是当时敌军统特务站的站长陆胜英,这个人下落不明。第二个是军统特务站的副站长薛吉武,这个人在一九五一年被镇压了,死无对证。第三个人是看守所长黄银,已经在解放战争中被我军击毙。很明显,要查小孩下落,只有找寻陆胜英的下落。据一些自新特务的坦白,有的说他已经逃到台湾去了,有的说他已经死了,有的说他早就洗手不干,退伍回家了。这些混乱和互相矛盾的证词,使我们很失望,但是在查找过程中,我们听到了有关柳一清烈士的英雄事迹,这些英雄事迹鼓舞了我们,我们……”
燕侠的叙述无疑问是很有条理的,假如任远是在处理自己的日常工作,听到别的同志发言这样有条有理,他一定会很高兴地听下去的。但现在他却缺乏耐心了,因为他最关心的不是查找小孩过程的精确分析,而是查找小孩的结论。他明明知道中途打断燕侠的话是不礼貌的,但他还是忍不住插进去问:
“同志,你可不可以先把结论告诉我,到底小孩找到了没有?是不是真的找到了?”
燕侠和工作组的其他同志都笑了。他们现在才觉察到,在这样一个令人激动的场合,慢吞吞地做这样冷静和客观的分析,是不合时宜的。燕侠有几分抱歉似的转过话头来说:
“结论是肯定的,柳一清烈士的女儿是找到了。我们拥有无可辩驳的充分证据:第一,我们有这个小孩的养父养母签了字的谈话记录;第二,我们有这个孩子的照片,曾经把它送到我们厅里技术处和柳一清同志的照片验对过,没有错误,写有正式的证明;第三,我们还有很多旁证,比如……”
任远又打断了燕侠的逻辑语言,插进去问:“可以先把小孩的照片让我看一下吗?”
“当然可以。”燕侠把一卷装订整齐的卷宗送到任远面前,打开来指给他看:“这就是这个孩子最近的照片,在北京工业学院大门口照的。这前面许多张是她在不同年龄时照的。” “啊!”任远才看一眼就惊叫起来:“是她,是她,一点也不错,简直像是柳一清同志又复活了!”
任远站起来,笑着走向工作组同志的面前,似乎现在他才想起来,应该对工作组同志表示谢意。他紧紧地一一握过他们的手,说道:
“感谢你们,非常感谢你们,更感激我们的党,要不是有党的关怀和你们坚持不懈的努力,我是永远找不到这个孩子的。”
任远坐下来,翻了一下卷宗,笑着对燕侠说:“好吧,现在我能够安静地听你们说查找小孩的过程了,随便怎么详细都行。”
于是燕侠又开始了他那有条有理的叙述。
原来,工作组在研究分析了各种情况之后,便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找到陆胜英这个特务头子的下落上。但是提审了许多特务,都说不知道,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们不愿意说出陆胜英的下落。后来从一个曾经在陆胜英家里做过佣人的老太婆那里得知,陆胜英的老婆可能是卜溪人,姓甚名谁不知道,但是听陆胜英经常叫她老婆“芝兰”。这总算有一点头绪。工作组立刻顺着这个线索到卜溪去,正好赶上县里开五级干部会,在会议结束时由县委宣布要查找一个特务的事。这个特务的老婆名叫芝兰,是本县人,要大家回忆一下。群众路线的力量真是伟大,果然在一个公社里有个老会计回忆起来,说一九四九年快解放的时候,有一个本地女人叫任大妹的,带回来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样子和工作组说的有几分相似,住不几天,他们又走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但是她的弟弟任在田是本社五大队的社员。工作组连夜连晚赶到五大队找任在田。果然任在田说他有个姐姐叫任芝兰,嫁给一个叫罗英的国民党军官,可是后来离了婚,他姐姐又改嫁到鄂城去了。才有一点线索,又要断了。
工作组决心去找这个罗英的老婆。自然,不能幻想这个老婆会说出实话来,工作组就充分运用已经掌握到的当时特务活动情况的资料,假冒陆胜英当时的同事去找她,谈了许多当时有关陆胜英的活动情况,果然她信以为真了。她暗示陆胜英已改名罗英,逃到嘉县一个山上隐藏去了。但是由于工作组同志谈话时过于着急,引起这个女人的某些怀疑,她再也不说一句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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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识途,原名马千禾,中国当代有名作家。生于1915年,1935年参加“一二·九”运动,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5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国文学系。马识途自少年时代起即投身党领导的抗日救亡运动,后长期从事地下革命工作,出生入死,功绩卓著。新中国成立后,曾任四川省建设委员会主任、厅长及中国科学院西南分院党委书记、副院长,中央西南局宣传部副部长、科委副主任,四川省人大常委副主任,全国第六、七届人大代表,四川省文联、省作家协会,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中国郭沫若研究学会副会长,四川靠前文化交流中心理事长,中国作家协会理事、顾问,中国靠前笔会中心理事直至离休。在繁重的工作之余,坚持革命文艺创作,几十年来写下了700余万字的各类体裁的文学作品,在中国文学界享有极高的声誉。自1935年起至今,马识途已在全国报纸杂志共发表长短篇小说等文学作品19部,其中,长篇小说《清江壮歌》、短篇小说《老三姐》《找红军》等早在20世纪60年代即引起了文坛轰动,新时期以来,又重振精神,接连发表、出版了一系列长篇新著和散文杂文等作品,深受广大读者喜爱,深得文学界好评。
《清江壮歌》创作的前前后后
我进入文坛以后,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就是《清江壮歌》。一九六〇年的五月,在我的身上发生了一件使我终生难忘的事,那就是我找到了我那散失了达二十年之久的女儿。一九四一年年初,我的女儿在湖北的恩施生下来才一个月,就随她妈妈刘惠馨被国民党特务逮捕入狱。这年的冬天,她妈妈牺牲了,孩子下落不明。我找了二十年,没有找到,多亏党的关怀和公安部门的努力,组成专案组,找了一年半,几乎跑遍全国,才在武汉找到我的女儿。她是被一对好心的工人夫妇捡回去收养了,才活出来的。她现名吴翠兰,在北京工业学院学习。我好不容易找到女儿的事,在四川传为美谈,也特富于传奇色彩。沙汀等文学界的同志极力鼓动我就此事作为引子写部长篇小说;我的朋友和家人也鼓励我,把当时地下斗争中可歌可泣的革命事迹和烈士们在狱中英勇战斗、慷慨牺牲的事迹写出来。无疑,这对青少年进行革命传统教育是大有好处的。于是,我在沙汀的具体指导下,真的写起长篇小说来。这就是解放后我写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清江壮歌》。但《清江壮歌》却是我一生写的第二部长篇小说。第一部长篇小说是一九四二年我在西南联大时写的描述抗战生活的《第一年》,王士菁曾经帮我修改过,可惜后来在流亡中散失了。
我那时正担负着繁重的行政领导工作,不可能脱产写作品。而且害怕受到“追名求利,不务正业”的批评。事实上,我已经听到“马识途在搞自留地,搞小自由”的窃窃私语。那个时候,这种话的含义就是在搞“资本主义自发”,这对于一个共产党员来说,是一种危险的罪名。我真的有些害怕,不想写了。可是,我已经从感情上“进入角色”,那些一块儿战斗过的烈士,特别是我尊敬的何功伟和我的爱人刘惠馨烈士在呼唤我,要把他们的事迹写出来。我们常常在梦中相见,他们和我谈笑风生。一种感情、一种责任感在催促我,欲罢不能。就是冒受讥讽、受批评的危险,我也要义不容辞地拿起笔写下去。因此可以说,我是在偷偷摸摸的状态中来写这本书的,也可以说是怀着一种悲愤的情怀来写这本书的。
当时我的工作虽然很忙,我仍然白天照样上班,工作量一点也不减,只有晚上回去开夜车。每晚上我几乎都熬到半夜以后。我那时的老伴王放一直支持我写,却又可怜我这么伤神。她虽然也是一直做地下工作的,且是大学毕业生,可是在写作上,却无力帮助我,她只好陪我熬夜。她把孩子们安排睡觉后,便来陪我。她的工作也很忙,而且身体不好,营养又差,她坐在一旁,不断打盹。猛然醒来,便来给我的茶杯添水,有时给我煮两个荷包蛋来提精神。须知那个时期,正是所谓三年“自然灾害”的时期,连饭都吃不饱,每人一个月十九斤粮食,还得多照顾三个孩子,两个鸡蛋岂是容易的事?夏天晚上蚊子很多,那时的房子没有纱窗,把我叮咬得受不了,妨碍思路。我老伴便为我安一张小桌在床上,挂上电灯,放下帐子,让我坐在帐子里写作。但是帐子里闷热,又为我安一个小电扇,这样总算有了二个开夜车写文章的环境。不过那时电扇的质量不好,那嗡嗡的叫声也怪烦人的,我不想用。这就给我的老伴添了麻烦,她不时进帐来给我扇扇子,真难为她了。我就这样一连开了一百八十多个夜车,加上所有的节假日,才算是拉出了初稿。有时真是筋疲力尽,到晚上一见到摆在桌面前的方格稿纸,头就痛起来。然而我终于在英烈们的精神感召下,坚持写了出来。而且写完后感到从来没有的痛快,真是如释重负。
沙汀把初稿拿去看了一下,觉得不错,决定马上在《四川文学》上连载,引起了文学界的注意。同时,成都市委书记决定在《成都晚报》上连载,那影响就更大了。据说《成都晚报》因此增加了发行量。我认识的四川大学教授告诉我,他每天一到晚饭前,就是去拿晚报,看我的连载《清江壮歌》,他说许多教师和同学都如此。后来《武汉晚报》也开始连载,据总编写信告诉我,因为故事发生在湖北,写的又是湖北的烈士,一连载就引起轰动,反应强烈。因此之故,我就进入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视野。
据说自从《清江壮歌》在报刊上连载,人民文学出版社就开始注意。不久,四川人民出版社印成征求意见本后,他们找我要去了一本,经过审读,有意出版。尤其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总编辑韦君宜,特别关注。一则是抗战初期,她和我一块儿在黄安党训班学习过,算是老相识了。她和《清江壮歌》中的女主人公的原型刘惠馨烈士,又是在那个训练班里同学,和她也熟。因此她对这部稿子更有兴趣。她通读以后,情有独钟,更为书中的革命英雄人物所感动。在这以前,她早已认可我的写作能力,曾在《文艺报》上写文章,评介我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的短篇小说。所以,虽然四川人民出版社已决定出版《清江壮歌》,她还是力主改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她派了王仰晨同志到成都来,找了沙汀和我,提出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本书的意愿。我想,由全国最有权威的文学出版社出版,当然更好,沙汀也赞成。于是,由沙汀出面和四川人民出版社交涉,最后达成了由两个出版社同时出版的协议,稿子由人民文学出版社组织修改和审定。事情就这么定了。
此前,这部文稿,已经由沙汀同志在四川省作协组织过两次讨论会。大家一致肯定这部作品,以为不仅歌颂了革命英雄主义,而且着力表现了“父子之情、夫妻之情、母女之情”,很有人情味,令人感动。结构上悬念迭起,扣人心弦。语言上不乏幽默讽刺,耐人寻味。当然大家也谈到还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和问题,我决定好好改一改。王仰晨这位老编辑很有眼光,当着沙汀的面,向我传达了他们社里的审读意见和韦君宜的看法,我才知道问题还不少。有两章需砍掉,有两章需改写。前后如何贯通,如何收尾,特别是悲惨牺牲的结尾的调子如何处理,还要斟酌。果然人民文学出版社不乏高手,提的修改意见很中肯。同时曾在南方局直接领导鄂西特委的钱瑛同志看了初稿,要我更加强第一主人公何功伟的分量。因此我决定准备用一年时间,从头改写一遍。韦君宜要我抓紧改完,他们等着出版。
但是那个时候,我的工作的确很忙,我在西南局宣传部和科委担着两份差事,更担任着中国科学院西南分院党委书记的重任,具体事务很多,忙得不可开交。要是只利用业余时间,一年内改写一遍,几乎是不可能的。韦君宜知道这个情况后,她趁我在北京开会时,带我去见了周扬。韦君宜为我说明这个情况,提出请周扬给西南局常务书记李大章打个招呼,给我修改这部作品的时间。周扬慨然同意,他大概真的在中央的什么会上见到李大章,向他打了招呼。李大章回来,在西南局办公会上对我说了,允许我每天只上半天班,抽时间修改《清江壮歌》。但是他知道第一书记会有看法,所以加了一句:“工作任务不减,还要完成。”这无非是要我多流点汗水,挤时间办事,我也同意了。但就是这样,还招来有的人不满意,认为我写作是不务正业,干私活。不管他,李大章同意了就行。我就马上把修改的任务紧紧抓住,利用下午和晚上,一章一章地重写,搞了大概一年,重写了一稿。其实不止写一稿,从我女儿现在保留下来的最后一稿稿本标注的字样看,写的是第五稿了。总之,我终于完成任务,把我的定稿送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去了。他们大概又作了一些小修改,便交付印刷厂排版,打出了清样。王仰晨亲自把清样送到成都来,交给我。要我把清样最后再看一遍,便最后定稿,上机印刷出书了。这大概是一九六二年的事。
但是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一九六二年,中央在北戴河开八届二中全会,提出了“以阶级斗争为纲”,在会上揭发出一本歌颂革命烈士刘志丹的书《刘志丹》是反党大毒草,还说毛主席说“以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这一下株连了一大批中央要人,被批被斗、撤职查办。像国务院副总理习仲勋这样的高级领导人也未能幸免,被搞成了一个西北反党集团,习仲勋就是头脑。这书的作者更是被抓起来投进监狱,整得很惨。出这本书的工人出版社也受株连,出版社的领导坐了监狱。这件事,我已风闻,但知道详情,还是我到北京开会,到我过去的上级、中央监委副书记钱瑛家里去玩,才得知的。
钱大姐对我说了北戴河会议的情况后,告诫我说:“谁也没有想到,一本歌颂革命烈士刘志丹的书,竟然是反党的大毒草。你写的《清江壮歌》也是歌颂革命烈士的,到底怎么样,你有把握吗?我看还是小心一点的好,不要出版了吧。现在有些事情你是料想不到的,弄到你头上来时,那就悔之晚矣。”她从她的书柜里取出一本小册子来给我,说:“这是我写的一本怀念革命烈士的书,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已经印出来了,还没有发行,我从北戴河回来以后,马上通知中青社,停止发行,全部销毁。我只留了几本作纪念,这一本是留给你的。”我看了一下,书名叫《俘虏的生还》,翻看一下,我知道这是她怀念她的在大革命时代牺牲了的爱人谭寿林的。这样的书对于教育青年一代不是很好吗?我们不是提倡革命传统教育吗?竟然自行销毁,不见天日,实在可惜,也实在不可理解。不理解归不理解,眼前的事实却不能视而不见,悬在我的头顶上的那把看不见的达摩克利斯剑,是可以随时落到我的头上来的。钱大姐一番好意的劝告,我是不能不理的,我答应回去就和出版社商量,起码目前暂时不出版。不过钱大姐说:“你的书虽然还没有出版,但是已经在几个报刊上连载了,影响很大,如果有问题,你也是想跑也跑不脱的了。中央正在进行全面的检查,但愿《清江壮歌》不会有问题。不过你还是要有思想准备。一有风闻,自己争取主动检讨。”我当然接受了老上级的警告。不过我心里真不是滋味。一是害怕祸从天上落,一是心里不服气:干吗歌颂烈士的书也会是毒草呢?
我回来以后,马上和人民文学出版社联系,给韦君宜写了信。她回信说,《刘志丹》一书的事,他们知道了。他们也奉命清理。她说《清江壮歌》一书,她认为是不会有问题的,他们还将继续出版。不过她叫我再认真地检查一遍,可能犯嫌的地方都加以必要的改写。她提到,最后的被屠杀的悲惨局面,一定要把调子提高一些,亮色一些。我同意了她的意见。说实在的,我真希望《清江壮歌》还是能出版,我不希望我的第一部长篇中途夭折。就是要担风险,为了纪念我最怀念的革命烈士,我也准备豁出去了。话虽然如此说,可是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家人也为我担心,因此我决定拖后出版。但是我不想告诉出版社这个主意,只对出版社推说,我正在重看重改。我的工作很忙,能抽出的时间不多,所以一时还不能把清样改好送回去。事实上也是真如此,我的确很忙。同时我的确接受韦君宜的意见,把结尾的调子改得高昂一些,设计一场劫狱斗争,整个结尾那几章都要重写过。韦君宜同意我拖后一些时间交清样。不过编辑部还是催我赶快,说新华印刷厂的《清江壮歌》排的铅字版,摆了一屋子,等着打纸板后拆板,占了他们的铅字和屋子,是要加收租钱的。我还是稳起,不理会。
这时又出现了一个新的情况。全国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了,中央决定在全国农村展开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据说农村有三分之一的政权不在共产党手里,必须通过阶级斗争夺回来。于是在全国调了几十万干部下乡搞“四清”。我本来是决定第二年下去的,却因为我因事开罪了某上司,当年就被下放到川北南充县去做县委副书记,专搞“四清”。这一下我完全被卷入十分紧张的阶级斗争里去了,日夜奔忙,心情又不佳,老伴又得了重病,哪有时间来修改《清江壮歌》?干脆就放下了。在这同时,眼见文艺战线上的问题越来越多,山雨欲来风满楼,我慢慢地对于出版这本小说丧失信心了。特别是我曾到北京中宣部去开会,亲耳听到陆定一部长在一个小会上说了一句“作家是危险的职业”的话,印象深刻。我何必去从事这个危险的职业呢?《清江壮歌》不出也罢。不过仍然耐不住韦君宜的催促,而我也有敝帚自珍的心理,我还是把清样带下乡去,有时晚上得空,挑灯夜战。真的是挑灯,那些山区里只点土煤油灯。但是,这样一曝十寒,进展自然不大。
这样拖了一年多,又出现新问题。文学界展开批判这个,批判那个,人性论、人情味、中间人物,如此等等,都在被批判之列。沙汀从成都写信来告诉我这件事,特别提醒我,《清江壮歌》里正有这样的问题,既富人情味,又有中间人物,要我考虑修改。他甚至提到,书里许多地方有痛哭流泪的场景,凄凄恻恻的,虽是情之所至,可是也可能犯忌讳,要作适当的打磨。在这同时,韦君宜也一番好心,给我写信,说到同样的问题,要我注意。她沉痛地告诫我:“现在不准流泪,你就暂时不流吧。”于是我就为保安全,遵命不流泪,把那些流泪的描写尽量删去。看看,我的女儿,生下才满一月,就跟着妈妈去坐牢,妈妈牺牲后下落不明,我找了二十年才把她找到,父女一朝相见,自然是涕泪滂沱。我在书稿里写到同样的父女相见的情节,却不准写流泪,这是多么不近人情的事!但是我为了自保,也顾不得了。
《清江壮歌》这部清样,人民文学出版社一催再催,我却一拖再拖,就这么拖了五年,直到一九六六年初,才把清样送回出版社去。他们在文字上再做些修改,马上付印,印了二十万册。一九六六年的初夏,我终于收到了样书。然而这时候,“文化大革命”已经是风雨满楼的架势,而我籍列“阎王殿”,已经成为被他人抛出来为“文化大革命”祭旗的牺牲品了。《清江壮歌》的出版,陡然给我这个罪孽深重的人,增加新的罪孽,多一个被批判的对象。就为这本书的出版,我不知挨了多少批斗。所幸的是,因为批斗,这本书竟成为青年们最喜欢偷偷阅读的书。我坐牢时,常常被点名拉出去到这个学校那个工厂斗争,一到那里,成群结队的青年,像看珍奇动物一样来围看“写《清江壮歌》的马识途”。批判会变成展览会。
一九七六年,“文化大革命”这场史无前例的大灾难终于结束了。一九七七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和我联系,提出重新出版《清江壮歌》的事。韦君宜和我也恢复了联系,告诉我准备重新出版《清江壮歌》,要我把原书再看看,有什么修改没有。我说,没有什么大的修改了,只是把原来不得不作的某些修改又恢复过来,比如那时不准流泪,现在可以让流了。我把原书稍作字句的修改,便给了出版社。他们于一九七八年定稿付印了,还是和第一版一样,开印就是二十万册。据说卖得很快,后来我看到有天津和武汉印刷的版本,不知是不是加印的。一九七九年天津市广播电台把这本小说进行连播,听说反应不错,电台应听众要求,特来采访我,补播了对我的专访和我怎么写《清江壮歌》的讲话稿。接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将这本小说进行连播,随后四川广播电台和武汉广播电台也作了连播。应该说,我写这部长篇小说所想起的作用,已经如愿以偿。过去为此书的创作所受的一切惊恐和磨难,都算不得什么了。
二〇〇四年六月
◇马识途
《马识途文集》终于出版了。我年逾九十,有如风前之烛,瓦上之霜,是随时准备听候召唤而去的人,这时,作为一个作家,我能看到自己一生心血所凝结的文集面世,自然是很高兴的。
其实,我本来不是一个作家,最多也只能算一个半路出家的作家。虽然我在一九三五年就发表过作品,抗战时期在西南联大中文系毕业,曾经接受过一些文学大师们的科班训练,当时还创作过长短篇小说、杂文、诗歌等作品,但是我当时正从事地下革命工作,我的职业不容许我当一个作家,我也无意于当一个职业作家。解放以后从政,十分忙碌,与文学绝缘,同时看到文坛上雷鸣电闪,雨横风狂,更不敢想去当作家了。
这完全是一次偶然的事,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在建国十周年之际,我应老作家沙汀之约,为《四川文学》写了一篇回忆录《老三姐》,在《人民文学》上转载后,便为文坛前辈发现,生生地把我拉进文坛,成为长胡子的文学新兵。他们对我鼓吹说,我有丰富的革命斗争经验,又在政坛上长久沉浮,这就是“生活”。有了生活,又有写作基本功,便能写出作品,甚至写出好作品。并声称,我的脑子里有一个文学创作富矿,是不能拒绝他们来开发的。特别吸引我的是,他们说,这样歌颂革命斗争的作品,对于青少年进行革命传统教育,大有好处。我想,我从政之余,又挤出时间写作品,一个人干两份差事,岂不是把我的生命延长一倍,多为人民服务吗?好事。便接受他们为我戴上一顶令人羡慕的作家桂冠,走上了一条当作家的不归路。我先是被动应付,写了《找红军》《接关系》等短篇,后来就主动地写了长篇《清江壮歌》和一批中短篇小说。还冒失地开始写大家不敢涉足的讽刺小说《最有办法的人》《挑女婿》等,一时颇受关注。有时飘飘欲仙,有时如履薄冰,载沉载浮,一日晴,二日阴,三日风和雨,在坎坷泥泞的路上颠踬前行,才知道这文学创作道路,并不是一条日暧风和的康庄大道。
六十年代中,我忽然发现,我和文学前辈们一起被说成是“跌进了修正主义的边沿”的人,才知道那顶桂冠实在是一顶扎头的荆冠。我想猛醒回头,揭下帽子,金盆洗手,却已迟了。“文化大革命”来了,我在四川被第一个抛出来为“文革”祭旗,成了“修正主义反革命分子”。从此文斗武斗,拉来扯去,讨伐批判,结果被判定为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受够践踏。我想这是咎由自取,还能怪谁?此生休矣!
这时幸得新生的红色政权“省革委会”看上了我,把我从逃遁中追捕回来,送进文明监狱,名之日“监护”。我没有想到,那三尺牢笼,虽然度日如年,和在外面比较起来,反倒成了洞天福地。除开早请示晚汇报,偶尔拉出去为大人物陪斗之外,再不受造反派凌辱虐待之苦,终于在监狱里度过了六年,才重见天日。
奇怪的是,这座文明监狱设置在一个近郊古庙之中,丛林翠竹,佛塔森然,十分幽静,真如我写诗说的“高树朝朝歌好鸟,野塘夜夜鼓群蛙”。我和老作家沙汀、艾芜关在一起,放风时以目相询,倒也安然。因为我曾任过建设厅厅长,特任我担任工程劳动的领班,领导一个可以建立一个省委班子的劳动大军,披荆斩棘,修路筑台,后来又获准担水种菜,倒是别有滋味。
这时不知怎的,我忽然文思潮涌,手又发痒,想利用写“认罪书”之余的充足的纸笔,重操旧业。一个作家走上了创作不归路后,似乎特别健忘,好了伤疤忘了痛,什么劫难也不能阻止他拿起笔杆来。相反的,还似乎真像司马迁说的“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才赋《离骚》”那样,文章“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我越是处于被囚被诬之境,越想“述往事,思来者”,把自己一生所见所闻和所思写出来,即便不能以飨读者,也可以打发多余的时光。何况我在狱中时,过去那些牺牲的战友,往往在梦中来找我述说往事,呼吁他们继续现身文学作品的权利。于是我在六年的狱中生活中,偷偷写了五十多万字的提纲和作品。这便是我出狱后的二十年中陆续写出,并由人民文学出版社等出版单位出版的《夜谭十记》《雷神传奇》等长篇在内的十几本书的基础,其中出版的作品的大部分已编入这部文集中。
编入这部文集的还有人民文学出版社为我编辑出版的《讽刺小说集》,还有一百来篇杂文集成的《盛世危言》,那都是我对于现实生活有所感悟而“舒愤懑”的作品。有些人读了也许不愉快,然而这正是我希望的。即使因而得罪,我也不会后悔。如果还能执笔,我仍将写下去。一个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
我是半路出家的作家,不能算是一个出色的作家,虽然写了一大堆作品,却都是利用公余之暇或开夜车写的,比较粗疏,无足称述。但是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曾经参加过中国革命,也许算是一个革命家,那时候叫做“职业革命家”,因此我写的作品,如果可以叫做文学作品的话,那算是革命文学作品吧。我是想用我的一支拙笔,从一个侧面来反映中国人民的革命斗争生活,表现他们在外受列强侵略,内遭专制压迫的极其困难恶劣的环境中,仍能保持中华民族精神,前仆后继,英勇斗争的革命事迹。让某些号称要“淡化革命,颠覆英雄,否定崇高”的作家知道,中国的确经历了一场伟大的人民革命,的确出现过许多民族英雄,世界上的确有崇高的事业。这样的民族精神,这样的崇高英雄和他们所从事的神圣事业,是中国人民永远不应该忘记的。
我的作品,坚持我所追求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就是很不时兴的大众文学。我就是要追求民族的形式、生动的形象、跌宕的情节、通俗的语言,以便凡夫俗子、引车卖浆者流也可以从中得到一点艺术享受,受到一点启发。就是读了便扔掉也罢。我的作品大概难以进入不朽的缪斯殿堂,去博得高雅的欣赏。我绝不为此而感到羞愧。我从来不想追求不朽,也不相信世上有永远不朽的东西。我乐意于让其速朽。让更新更好的作品来代替,发挥更好的作用。
现在文集已经编定,在编委和出版社的共同努力下,即将出版。这些作品,过去曾经在对青少年进行革命传统教育中起过一点作用,如果现在对于青少年教育能继续起一点作用,我将引为极大的安慰。如若不能,那就让它到造纸厂去实现其最后的价值吧。
最后,我知道出版文集不是容易的事,我衷心地感谢支持出版这部文集的同志和朋友们,衷心感谢为我的文集作序的王火同志,衷心感谢编委会和负责具体出版工作的四川文艺出版社。
二〇〇四年九月六日
马识途著的《马识途文集(第1卷清江壮歌)》所描写的故事发生在抗日战争的年代里,当时,国民党反动派掀起了反共高潮,实行法西斯统治,特务组织大肆捕杀共产党人。清江地下党组织遭受敌人和叛徒的破坏,被捕入狱的贺国威、柳一清、章霞等共产党员,同敌人进行了英勇斗争。他们同狱外党组织密切配合,仔细调查,一次又一次地揭露敌人和叛徒的无耻阴谋,又采取调虎离山计,袭击监狱,救出了大部分同志,获得了重大胜利,表现了共产党人英勇顽强、坚贞不屈的崇高品德。
《马识途文集(第1卷清江壮歌)》是《马识途文集》的第一卷,也是马识途的成名之作,早在20世纪60年代就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书中着重就湖北地区地下党同国民党的斗争,以及共产党人士被国民党抓捕后,在狱中表现出的大无畏精神和气概进行了描述。马老在这部长篇小说中,表现出其对小说架构、人物塑造、情节节奏把控等方面的能力,其内容也是对过去历史的一种记录,使得该作品在文学和社会意义上都具有其价值。
本书以烈士何功伟、刘惠馨(作者妻子)的真实经历为原型创作而成。1930年代,两位知识分子怀着推翻旧中国、建立新社会的理想来到清江河畔的鄂西恩施地区,开展地下党工作,后因叛徒出卖被捕入狱,终遭敌人杀害。刘惠馨被捕时刚生孩子,在走向刑场时将婴儿巧妙地置于路边草丛中,孩子逃脱大劫,被人收养,20多年后才得以与亲生父亲相聚。该书感动了清江两岸的人民,是优秀的青少年革命传统教育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