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再认清这歌德之谜的真面目:第一个印象,就是歌德生活全体的无穷丰富;第二个印象,是他一生生活中一种奇异的谐和;第三个印象,是许多不可思议的矛盾。这三种相反的印象,却实是互相依赖,但也使我们表面看来,没有一个整个的歌德,而呈现无数歌德的图画。
首先,有少年歌德与老年歌德之分。细看起来,可以说,有一个莱布齐希大学学生的歌德,有一个少年维特的歌德,有一个魏玛朝廷的歌德,有一个意大利旅行中的歌德,与席勒交友时的歌德,艾克曼谈话中的圣人歌德。这就是说,歌德的人生,是永恒变迁的。他当时朋友都有此感。他与朋友爱人间的种种误会与负心,皆由如此。人类的生活,本都是变迁的。但歌德每一次生活上的变迁,就启示一次人生生活上重大的意义,而留下了伟大的成绩,为人生永久的象征,这是什么原故?因歌德在他每一种生活的新倾向中,无论是文艺政治科学或恋爱,他都是以全副精神,整个人格,浸沉其中。每一种生活的过程里,都是一整个的歌德在内。维特时代的歌德,完全是一个多情善感,热爱自然的青年,著《伊菲格尼》(Iphigenie)的歌德,完全是个清明儒雅,徘徊于罗马古墟中希腊的人。他从人性之南极走到北极,从极端主观主义的少年维特,走到极端客观主义的伊菲格尼,似乎完全两个人。然而,每个人都是新鲜活泼原版的人。所以,他的生平,给与我们一种永久青春,永远矛盾的感觉。歌德的一生,并非真是从迷途错误走到真理,乃是继续地经历全人生各式的形态。他在《浮士德》中说:
“我要在内在的自我中深深领略,领略全人类所赋有的一切。最崇高的、最深远的,我都要了解。我要把全人类的苦乐,堆积在我的胸心,我的小我,便扩大成为全人类的大我。我愿和全人类一样,最后归于消灭。”
这样,伟大勇敢的生命肯定,使他穿历人生的各阶段,而每阶段,都成为人生深远的象征。他不只是经过少年诗人时期,中年政治家时期,老年思想家科学家时期,就在文学上,他也是从最初罗珂珂式的纤巧,到少年维特的自然流露,再从意大利游后古典风格的写实,到老年时浮士德第二部象征的描写。
他少年时反抗一切传统道德势力的缚束,他的口号“情感是一切!”老年时尊重社会的秩序与礼法,重视克制的道德。他的口号“事业是一切!”在对人接物方面,少年歌德是开诚坦率、热情倾倒的待人。在老年时,则严肃,令人难以亲近。在政治方面,少年的大作中瞿支(Goetz)临死时口中喊着“自由”。而老年歌德对法国大革命中的残暴深为厌恶,赞美拿破仑重给欧洲以秩序。在恋爱方面,因各时期之心灵需要,舍弃最知心最有文化的十年女友石坦因夫人而娶一个无知识教育、纯朴自然的扎花女子。歌德生活是努力不息,但又似乎毫无预计,听机缘与命运之驱使,所以有些人悼惜歌德荒废太多时间,做许多不相干的事,像绘画,政治事务,研究科学,尤其是数十年不断的颜色学研究。但他知道这些“迷途”、“错道”,是他完成他伟大人性所必经的,在“迷途中努力,终会寻着他的正道”。
歌德在生活中所经历的“迷途”与“正道”,表现于一个最司令人注意的现象,这现象就是他生活中历次的“逃走”。他的逃走,是他浸沉于一种生活方向,将要失去了自己时,猛然的回头,突然的退却,再返于自己的中心。他从莱布齐希大学身心破产后逃回故乡,他历次逃开他的情人茆利德利克、绿蒂、丽莉等,他逃到魏玛,又逃脱魏玛政务的压迫,走入意大利艺术之宫。他又从意大利逃回德国。他从文学逃入政治,从政治逃入科学。老年时且由西方文明逃往东方,借中国印度波斯的幻美热情,以重振他的少年心。每一次逃走,他新生一次。他开辟了生活的新领域,他对人生有了新创造、新启示。他重新发现了自己,而他在“迷途”中的经历,已丰富了、深化了自己。他说:
“各种生活,皆可以过,只要不失去了自己。”
歌德之所以敢于全心倾注于任何一种人生方面,尽量发挥,以致有伟大的成就,就是因为他自知不会完全失去了自己,他能在紧要关头逃走,退回他自己的中心,这是歌德一生生活最大的秘密。但在这个秘密背后,伏有更深的意义。我们再进一步研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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