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七日
因为大雨的关系,我待在车站内,整理着过往的悼亡记录,度过了一整天。
待最后一班电车驶出,人口处的铁闸落下后,我便转到车站建筑外狭窄的檐下过夜。
两名穿制服的巡警走到我跟前,警告说:“不要在这里睡觉,这里不可以过夜。”檐下同时还有其他几人,有的不耐烦地答:“没有睡啊!”有的索性冲进雨里去了。我则答说自己在避雨。看到我脚边的背囊,上年纪的警察问:“在旅行?”我说是。那人又问:“没工作?”同样,我刚答是,却听对方叹了口气:“好好找个工作,认真干起来吧。像你这样年龄的人,大家都在拼命做事呢!你就不觉得害臊么?”“嗯,是很羞愧。”我答。闻言,对方一副满意的表情:“对嘛,大家都要工作,要对家庭和社会负起责任来才行。快别乱逛了。”
我垂下头,回答:“虽说内心也觉得很抱歉,不过旅程还要继续一阵子的。”正欲离去的警察,闻言又折了回来,蹙眉道:“你说啥?”一副被我耍了的表情,伸手要推搡似的,逼到我跟前来,不耐地咂着舌,口中嘟囔:“无可救药的家伙。”年轻的小警察或许是介意周围的眼光,喊了一声:“巡查长!”年长那位这才退后几步,啐了一句:“少给社会添麻烦行不?像你小子这种垃圾,光活在世上对别人都是骚扰!”
巡警离去后,我在原地蹲下身来,将头埋进双膝间,闭上眼睛。趁被下一轮巡逻吵醒之前,抓紧睡上一小会儿。
一月八日
为祭悼因炉具老化而一氧化碳中毒致死的某二十六岁美术院校学生,我前来探访。房东太太就住在死者生前所居公寓楼的对面,自她处,我了解到一些情况。
死去的学生,原隶属于油画科,据说学业进展一直不太顺利。首先最大原因是,传闻他净喜欢画些肮脏污秽的东西,什么马桶里残留的粪便,要么居酒屋前的呕吐物之类。
“那小子跟我说啦,以他的才能,即使再过一百年也没人能懂。大婶啊,我就画张‘污秽画’给你顶房租吧。谁要这样的玩意儿啊?还说是什么印象派,是莫奈风格的,都什么跟什么嘛!”
不过,据说这栋老旧居民楼里的住客曾日渐减少,那孩子就喊来美术学校的同学和学弟学妹,把外墙涂上彩绘;将公共洗手间以雕塑装饰起来;又弄到已小具名气的前辈过去习画年代的作品;并在某个空房间里搞起了素描展等等,使整栋楼都洋溢着活泼的艺术氛围。如今,所有的房间都被艺术系的学生们租满了。
“于是他自己那份房租,就说已经勾销,后来干脆一分钱都不付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是个好人呢,还是特别会耍心眼子。不过,他这一不在了,我还挺想念呢。”
他是不是送了幅画给你?我问道。听房东太太说,实在没辙,家里现在还挂着他那幅所谓“莫奈风格”的作品,我便请求借看一下。眼前的画作绝非“污秽”,看起来像一片池面,上面绘着摇曳的藤蔓与菖蒲的花簇。
一月九日
养老院里传染病流行,四位老人因此死亡。
我在接待处遭到了拒绝。一位坐轮椅的老妇,似乎听到我与工作人员间的对话,从旁问:“你是想打听死者的事情么?那我来告诉你吧。”
随后,她领我来到院内的花园。绿化墙上四处绽放着红艳的寒山茶花。
“工作人员害怕被追究责任,不管你问什么,他们一概都只说不知道、不便讲。其实有什么呢,再过个一百年,这里的每个人全都不存在了。”
几绺头发染成紫色、戴着副大眼镜的老妇人,随和而坦率地分别回忆了几位死者过去的趣事。说完,竟嘻嘻笑了起来:“老实讲,其实每个人都干过些钩心斗角、贪心没脸的事儿。虽说上了年纪,但谁也不是神仙嘛。再加上,待在这种地方养老送终,眼看就要伸腿瞪眼,就算很多人此刻还笑得出,可一旦到了死前的节骨眼上,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谁也没想到会在区区一点小感冒上把命送掉,他们几个都相信自己肯定能病好,还在那儿合计去赏花的事呢……”
我内心微妙地认同了这个说法。谁人都必有一死。但,知晓自己明日会死的却必定寥寥无几。我想,即便是重病在身的人,内心某处,也是在祈盼奇迹的。
“但是,死总归要来的吧。平时总降临在他人头上的死亡,有天也会轮到自己。不过,对这里寿终正寝的人来说,最好的告慰,还是临终时遗属们脸上所能看到的那种表情,完全不同于丧子或是亲人夭折的那些……话虽如此啊,可我还是打算再活上个一百年。”
老妇人张大嘴,哈哈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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