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在豫西嵩县田湖镇上,穷地,县是历年的全省贫县之首。从洛阳坐两个小时长途客车颠颠荡荡,午时到嵩县的田湖小镇,汽车悠悠停了,有许多农民围着车窗兜售煮熟的鸡蛋和自己做的不够卫生标准的袋装汽水,还有自炒的葵花籽、西瓜籽等等。围车窗的,只见举起的手和物品;围车门的,恨不得不收分文把那物品塞到客人的衣兜。我在下车的人流中间,待下得车来,村人把物品塞到我身上的时候,忽然认出我来,都说,哎呀,原来是你呀连科,吃吧鸡蛋,自己家煮的。有一个小小的姑娘,把一袋汽水塞到我的手里,转身跑远去了,没有一句言语。望着她的背影,我想起来我曾和她哥同桌。还有别的,卖甜杆的,卖杂格(牛肉汤)的、卖苹果梨的,都是同镇的村人,都拉着我去吃一点什么,哪怕是卖枣的一个红枣。
有收工的邻居,过来说了一声回来了啊,跟上吃晌午饭了,就把我的行李挑在他的锄上。我的叔伯哥们,在街上正帮人盖楼,站在高高的架木之上,见我回来,大声地唤着,对我说家里没人,母亲到田里去了,大门锁了,让我先到他家,由嫂子烧一碗水喝。
我应承一阵走去,看见了一群跑来的侄男甥女,拉着我的手要糖吃哩,还说他们的奶奶、外婆——我的母亲在河滩锄地,知我今天回来,怕到家早了,便借车子骑到田里锄地。
于是,我终知我是谁了。
那块田地对几岁的你来说,犹如一片广场,平整、松软,散发着深红香甜的土腥,就是你在田地里翻筋斗、打滚儿,也不会有一点坚硬划破你的一丝皮儿。因此,你似乎懂得了一些劳作和土地的意义,懂得了父亲在这个世上生存的意义。似乎明白,作为农民,人生中的全部苦乐,都在土地之上,都根在土地之中,都与劳作息息相关。或者说,土地与劳作,是农民人生的一切苦乐之源。
那块土地是我写作的文学平台,也是我嘹望世界的一块高台。站在那块土地上,我可以看见纽约、伦敦、巴黎和中国的香港、台湾、澳门,稍一低下头来,眼皮向下一眨,就看到了那块土地上的山川、河流、树木、庄稼和村落。在那块土地上,我扭头向左,是一望无际、靠天吃饭、旱涝不保的田地;我扭头向右,是埋着我的无数祖先和亲人的一片连着一片的坟地。向前,是活着的人们;向后,是死去的人们。当我的写作,稍稍感到枯竭之时,我坐一夜火车,回到那块土地上去,回到我老家那座乡村的宅院。白天吃着我母亲给我烧的我儿时爱吃的蒜汁面条;晚上,和我母亲睡在一个屋里,听她聊着5年前甚至10年前都已经给我说过的乡村的男婚女嫁、生老病死;聊着左邻右舍谁家的儿子孝顺之至,谁家的儿媳大骂婆婆,如此等等,丰收歉收、锅碗瓢勺;讲这些乡村的鸡零狗碎、婆婆妈妈,直到天将亮时,鸡叫三遍或者五遍之后,我们母子才会在模糊中闭上眼睛,非常香甜地睡去。
说句实在话,许多时候我对那块土地的恨超过我对那块土地的爱。而又在许多时候,我对那块土地的爱,又超过对那块土地的恨。这种矛盾,这种混乱的情感和困惑,其实也就是一个字——怨。我对那块土地充满了一种哀怨之气。这种怨气阻隔着我和那块土地的联系与沟通。
我知道我是那块土地的儿子,但提笔写作时,作为儿子的怨气,总是在我心里萦绕不去,排解不开,这严重地阻碍了我的写作与那块土地的情感联系和灵魂真正的沟通。
如果一个人并不属于那块土地和山水,你就是有天海之阔的禀赋和才华,也是难以写出那块土地上的流水、山脉、植物、禽雀、昆虫和人的最为内在的美与艰辛的。P1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