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龙坝是个高原坝子,在乌蒙山上。
乌蒙山蜿蜒过来,在靠近川滇黔的地方打了个瞌睡,就马马虎虎地形成了这个小坝子。
坝子小到啥子程度?从北走到南,十分钟。从西走到东,十分钟。
乌蒙山地偏山高,少有人管,或者人家懒得管。汉人、苗家、彝族,自顾自地生活。苗家、彝族多住在山上,汉人多在坝子里。坝子是乌蒙山的娃儿,也打着瞌睡自顾自生活,懒得理外面的事情,所以没得啥子好多说的。掰着手指头算:明朝万历元年,焚人阿家三兄妹在这里造反,现在高田乡悬崖上还有好几处焚人悬棺——文化遗产,算是有些影响。吴三桂跟康熙对着干,起兵路过这里,留下平西王夜观星斗的观斗山,貌似是个不出名的风景区。后来雍正改土归流,坝子似乎才正儿八经地被清政府管起来。民国时候,土匪多,你打我来我打你去的,日日夜夜不停息,老人家们摆龙门阵,也记不得哪家打哪家,只晓得打得好泼烦人。历史书上倒是有记载,红军二渡赤水,跟国民党在这里打了一仗。我们小时候到残留下来的碉堡里去耍,运气好,还能在碉堡地上捡到生锈子弹壳。
不过,这些算什么呢?
坝子还是坝子,自家还是自家的生活。
坝子分老街和新街。
老街都是木屋,窄,你这边的瓦片连着我这边的瓦片;你家里炒菜,海椒放得多了些,都要呛倒我家的娃儿。新街除了木屋,还有砖混三四层楼的房子,这就气派多了,而且不算太窄,家里炒菜,虽闻得到海椒味道,还不至于呛倒。
新街和老街最大的区别,还在于新街住的多是公家人,拿国家工资的。老街的人多有自己的自留地,种苞谷、小白菜、洋芋、朝天椒、花椒、番茄、红苕、葱、姜、蒜,诸如此类。闲时候,老街的姨婆挖了些菜,拿个背篼装了,邀隔壁家的大娘:
“今天赶场,新街去不去?”
大娘说:
“要得,等我喂好幺儿的奶。”
一会,两个人都背着大背篼,背篼里面的菜满满实实地冒出尖来,笑嘻嘻地去新街赶场了。
一赶场,新街倒比老街都显得窄了,满街都是人,路两边都摊着东西。走路要小心,不注意就踩到人家的摊摊上了。常常这里那里都有人喊起来:
“老乡,踩到我东西了。”
“老表,小心脚底板。”
山上的苗家、彝家都来了,背着山上的野物、狗皮、药材,准备换几个零钱,买些盐巴、布匹、火柴、电池回去。看中了彝家手上的狐狸皮,问他卖多少钱,他不说,让你自己讲个价。你就随意讲一个价钱。他觉得合适,就把狐狸皮往你手上一放;觉得不合适,就摇头走开了,不愿意和你多讲,觉得你不诚心噻。
我们家原来在老街,因为爸爸当了公家人,后来就搬到了新街。
老街到新街,十分钟。新街到老街,十分钟。
小的时候,十分钟走起来,觉得好长唷。现在住在城里,开车上班,半小时一小时的。
不是路变长了,是时间不值钱了。
老街和新街当中有一口井,叫龙井。井水常年不绝,满满当当。老街的地势比新街要高。从老街那面,一条长石板路斜斜歪歪地下来,伸到龙井边。从新街那面,也是一条长石板路斜斜歪歪地上来,碰到龙井边。老乡挑了副扁担,扁担两头用铁钩子挂住两个木桶,晃晃悠悠地走到龙井边。先把一个水桶往井里左边一荡,荡开浮在上面的水草、枯叶;再右边一荡,荡开水草、枯叶,迅速往下一按,提起一桶水来。接着又提起一桶。用钩子勾好了,晃晃悠悠地挑走了。水装得满,总有一些洒出来。石板路永远都是湿漉漉的,一团团水迹像刻在上面一样。夏天还好,冬天就要小心了,洒出来的水立马就成了冰霜,走路不注意,脚下一滑,就坐一屁股。两桶水打翻倒是小事,要是摔到屁股、扭到脚腕腕,就麻烦了。
后头,坝子里自来水龙头越来越多,来龙井挑水的人就少了。再后头,城市改造要用地皮,龙井就被填了。
两条石板路,再也没得水迹了。
以往常常听到有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喊:
“三儿,走弄个快干啥子?来扶老子一把!”
这喊声竟然就成了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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