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扇面吹飘起三四条黄黄绿绿的细布条,悉悉索索、纠纠缠缠的。扇柱垂绑着一张大红色的硬纸片:“恭贺陈天助先生七十华诞,愚弟刘水田敬赠。”烫金的字体,幽暗中闪着若有若无的亮光。
鱼塘边,青蛙扯直喉咙呱啦呱啦猛叫——那并不碍事,夏天的夜,虫鸣蛙叫只会让他更容易入睡。但是,今晚到底特别些,身边熟悉的东西,好像都有些变了形、走了样。
门口晒稻埕上,孙子们正在追逐嬉闹,间或夹杂几声压低嗓门的叱骂:“猴死囝呀咧!吵死人,阿公、阿嬷拢…在困了。”
“唉!少年人,毋识‘严官府、出群贼’的道理?管愈严、猴囝仔愈作怪;你们细汉时,也是这款无天无地呀!”天助心口暖暖的。这群小小饲料鸡,刚刚从大都市的铁牢笼放出来,要他们不飞不跳怎么可能?
他慢慢爬起身,将电扇挪近一些,重新躺下。还是老朋友体贴,懂得将身比身。七月的溽暑,对他这把老骨头,可真是漫长的酷刑。偏偏又吹不得冷气,一吹,关节骨、腰间盘就疼,疼到站也不行、躺也不平。于是,前年儿子花大钱买回来的“孝心”,只能挂在墙上,连当装饰品都嫌碍眼。
感激水田归感激,天助嘴里还是免不了嘀嘀咕咕:他比我小又识字,却是越来越番颠。嘴须可打结了,还不晓得要避一避忌讳……梅子坑庙口大榕树下,泡茶、下象棋、玩四色牌的老伙伴,像秋天的黄叶,一天天干枯、一片片落地。那班南管,早就已拉不成曲、唱不成调了。而明天是什么日子!要送也可以送些别的,何必要触碰那个禁忌?让人心里不畅不爽的!
就这事,老伴一直笑骂他心思多过猫毛。
她说电扇是年轻人喊的新名词,老一辈的都只管叫“电风”。况且水田兄送礼物来时,她为了避免“送扇拆散”的禁忌,已经拿了十块钱给他,假装是向他买的了……
唉!也真难为她了。天助干枯瘦瘪的手掌,轻轻抚滑着乌润的竹眠床。四十年了,四十年的夫妻,早已到了口不必开、心就摸透的地步。八个儿女,在四只手的拉拔下,个个高强大汉,娶的娶、嫁的嫁,带回来的孙儿,算算也有两三大把了。
风还是不够大,颈项、背脊淌滴着汗水,痒唆唆、黏嗒嗒的。天热!也没热过这样子,索性不躺了。摸黑从抽屉里拿出长寿烟,背着风,捂着手,颤颤巍巍地点燃。
红色光点在幽暗中,陪着他的一吸一吐,一闪一灭。轻烟慢雾缓缓从鼻孔绕出,丝丝缕缕、袅袅缠缠的……电风一吹,登时散了,一散,散得空空荡荡、无影无痕……
在身里、肺里缠绕过的,怎么会说散就真的散了?他不懂、不相信、更不甘心。猛猛吸了几大口,憋着气,留久一点。不料却呛到了,爆裂般的劲道,引发一场猛咳!咳得上气接不过下气。咳完一阵阵虚脱,倚着墙哼哼唉唉,老眼酸涩,迷迷蒙蒙全是泪油。
老伴在隔房拍着墙:“阿和的阿爸,别再呷烟啦!桌顶有温瓶,倒一些烧水喝,喉头一温热,就不会一直咳哕!”
天助顺从地喝了热开水,却不忍捺熄手中的烟。磨磨蹭蹭走向摇椅,整个世界随着他前前后后摇晃起来,先是轻缓,慢慢——慢慢——旋回——一切更晕眩了……
从窗口望出去,天空是偌大的黑绸幔,悬着一弯上弦月,银色的,有黄绿的光棱。望久了,变得比刚刚大,却模糊了……
孩子稍微懂事后,他们就分房睡了。夫妻问没有任何问题,只是乡下人的习惯:上了年纪,同房便是尴尬。
P26-28
我是搞古代文学研究的,应该说写过不算少的文章,但写当代文学评论却还是第一次,颇有点鲁迅说过的“使惯了刀的人要改使枪”的感觉,总觉得别扭。但我却忍不住还要写,不为别的,就为了王琼玲教授《美人尖——阿里山梅子坑传奇》书中所写到的我曾经经历,却又已经逝去的时代;为了那我曾经亲切却又久违了、以至陌生了的朴野生活;为了那从遥远的过去向现在巍巍颤颤走来的我所曾经认识的人们;更为那读小说时心中所产生的深深感动、沉重忆念,以及那感动、忆念之余的思考。
一句话,我是想为那已然逝去的时代及阿嫌、良山、含笑和老张们作一番“殇祭”。
王教授的这部小说集,每篇跨越的时间都相当长:《美人尖》篇从阿嫌的出嫁(约1932年)至死亡(约2007年),前后六十余年;《含笑》篇从天助与含笑热恋(1939年)至天助七十寿宴(1989年),跨五十年历程;《老张们》则从国民党败逃台湾(1949年)至台湾第二次政党轮替(2008年),凡五十九年。就是《良山》篇,从良山杀人(1950年)至回乡寻墓(约2000年)也前后五十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正是个沧海桑田的时代。而我,就是从这一时代的最早期一步步走过来的。
整部小说集的地理背景,是台湾南部的小乡村。那个时代的山村风俗民情:《良山》的建醮、过火、“送肉粽”、殡葬;《美人尖》的婚嫁礼俗、民间禁忌、“洗门风”;《含笑》的冲喜、‘‘挡路”;《老张们》篇中的台湾民俗、谚语,我这个生活在大陆的人,也都曾经亲眼或似曾亲眼见过;也都曾经亲耳或似曾亲耳听过,一股股朴野气息,扑面而来;一幅幅生活画卷,次第展开。一切都是那样的真切!王教授把我带回到了经她浓缩过的历史之中,让我沉重,让我伤悼,让我颤栗,让我震奋。
历史感、真实感无疑是整部小说集的第一大特点。历史感增添了小说的厚重,而真实感则是这部小说的生命活力。
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这小说集还凝聚了王教授对历史生活的深沉思考。
沧海桑田的时代,固然会成就一批英雄,带给小人物的,则更多是巨轮的无情碾轧。看看《老张们》中尾六儿的遭遇,就可痛切地感受:
就在不久前,真的才不久……他和唯一的亲哥,都还是雪地里蹦蹦跳跳的猴崽子。大年夜,迫不急待地穿起新衣、新鞋,和邻家扎麻花辫的大小妹子,围个圆圆的圈,牵着肥嘟嘟的小手,绕呀唱的:“新年到,穿新衣、戴新帽,快快乐乐放鞭炮。”……
咻——砰——……大炮轰过来……炸烂了,亲哥的身子……哥喷上天,炸烂了……烂了……血肉盖下来,洒得俺一头一身……
而朴野古老的民风民俗,固然培育了人民的纯正、豪爽、宽厚、友爱,却也将许许多多的小人物丢进火海燃烧、油锅煎熬。
阿嫌按着古老的婚俗,嫁到一个“阿娘没去过——伊没去过”的地方,嫁给一个“阿娘说也没看过——伊没看过”的丑男人!逃走后被逼回夫家,又按着那古老的风俗,举行洗门槛的“赎罪”的仪式。看看那个挑着两只大水桶,艰难地
被那潘洪绑在芭蕉树上,乱箭穿身无处葬埋。”
“娘只说……我的儿啊……今不在……延辉我的
儿啊……哪阵风把儿你吹回来?”
《四郎探母》那时而磅礴悲怆,时而荡气回肠的京腔,正是老兵思乡思母浓烈情感的宣泄。这厚重的文化完全融进了小说。历史就是如此地无情!又是如此地惊人相似!
就是作者在小说中触及的那些民俗项目,比如《良山》的建醮、过火、“送肉粽”、殡葬;《美人尖》的婚嫁礼俗、民间禁忌、“四句联”;《含笑》的“冲喜”、“挡路”;《老张们》的台湾民俗、谚语,写得如此真切,用得那么准确,在作者那般年岁的人来说,我相信也都是下了一番考证功夫的。
就拿语言来说吧,在《美人尖》、《良山》、《含笑》中,小说叙述语言都以普通话为主,但为了人物精彩、口吻逼真、身份密合等等,小说的口白、人物的对话,采用的则多是“闽南话”。在用闽南话时,作者又不采用一般作家习常的“音译”法,而是努力由语音去考证本字、古字,采用本字、古字。比如闽南语的“剖柴”(即砍柴)、“培墓”(即扫墓)、“娘孀”(即亲娘)等等,看得出都是作者从《说文》、《礼记》、《尔雅》中找到扎扎实实的用字根据,才写入小说中的。而这些民俗的描摹,地方语口白的运用,也正是其小说厚重却又不乏灵动的风格形成的原因之一。
王琼玲教授是个搞古代小说研究的人,而且是那种“学究式”的重文献考据的学者。也是搞古小说研究的我,要做一篇当代文学的评论,已有如鲁迅说过的“使惯了刀的人要改使枪”“总觉得别扭”的感觉;王先生确实换了枪使,却抡起来依然那么自如,而且将研究学术的路数,自然地融人小说的创作之中,她怎么就能?查了查王先生的博客,这才知道,原来她就读大学时候创作的作品就得过文学奖,竟然是早就使枪有素了。真正的让人佩服,也令人羡慕!
《美人尖(阿里山梅子坑传奇)》为台湾教授作家王琼玲的小说集,收录三部中篇《美人尖》《良山》《老张们》及短篇《含笑》。其中,《美人尖》被台湾豫剧团改编成年度大戏在海峡两岸巡演,并由台湾豫剧皇后王海玲担任主演。
《美人尖》讲述了台南乡村少女阿嫌的悲情故事。十六岁时,怀抱着青春的浪漫,阿嫌嫁到了财大势强的李家。没想到“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她额头上原本象征旺夫家、积财宝的“美人尖”,却成为婆婆眼中需要拦路破解的“额头叉”,甚至招来家破人亡的诅咒。盛怒的阿嫌决定反击,甘愿以灿美如花的身体及一生为赌注,开启她斗争不断的人生……
王琼玲编著的《美人尖(阿里山梅子坑传奇)》由台湾名小说家黄春明郑重推荐,张爱玲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蚤子。在被爬虫逗弄得全身发痒之际,你是奋起抵抗还是消极放弃?《美人尖(阿里山梅子坑传奇)》收录三部中篇《美人尖》《良山》《老张们》及短篇《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