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贾
这是民国十九年三月里写的一篇旧稿。那时我住在张菊生先生的对门,时时问他借书,有时候还借到他自己用朱笔细校的史书。我那时初读唐晏校刻的陆贾《新语》,写了一篇跋,也曾送给菊生先生,请他指教。今年一班朋友发起印行一本庆祝菊生先生七十岁大寿的论文集,我本想写一篇《古书中的方言》,两度在太平洋船上起稿,都没有写成。现在收稿的期限太近了,我只好检出这篇旧稿寄去凑热闹,心里着实感觉惭愧。我所以挑出这篇,不仅仅是因为这是我和菊生先生做邻居时候写的,又因为陆贾的“圣人不空出,贤者不虚生”的人生观最近于他处世的积极精神,也最配用来做给他祝寿的颂辞。
二十五,十二,十五夜
十年的秦帝国只留得一篇李斯《焚书议》代表那第一帝国的思想。当李斯腰斩东市之日,革命军已起来一年多了,刘邦、项羽都己成了革命军的领袖了。在刘邦的军中有一个南方辩士陆贾,可以算是楚、汉时代的一个思想家。
陆贾是楚人,跟着汉高祖革命,因为他有口才,故常常被派出去当代表;后来天下既平定,他出使南越,代表汉朝去封赵佗为南越王,他的辩才居然能使赵佗称臣奉约。二十年后,孝文帝元年(前179),他又奉使到南越,也很有成绩。《史记》说他以寿终,死时约当前一七○年。
陆贾在汉高祖面前时时称说《诗》、《书》,高祖骂道:“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陆贾回答道:“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高祖是个聪明人,懂得这话有道理,便对他说:“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因]。”陆贾便著了十二篇,每奏一篇,高祖总说好,其书便叫做《新语》。
《新语》今本有十二篇,《<四库全书>提要》颇疑此书是后人所依托,不是陆贾的原本。《提要》举了三条证据:
(1)《汉书·司马迁传》说司马迁取《战国策》、《楚汉春秋》、陆贾《新语》作《史记》,而今本《新语》之文悉不见于《史记》。
(2)王充《论衡·本性篇》引陆贾日:“天地生人也,以礼义之性;人能察己所以受命则顺,川页谓之道。”今本亦无其文。
(3)《谷梁传》至汉武帝时始出,而《道基篇》末乃引《谷梁传》日,时代尤相柢牾。
《提要》所疑三点都不能成立。《汉书·艺文志》有陆贾的书二十七篇,王充所引未必出于《新语》,是第二点不够证明《新语》之为伪书。近人唐晏《龙溪精舍丛书》本《(新语)跋》指出《道基篇》末所引《谷梁传》“仁者以治亲,义者以利尊,万世不乱”之语为今本《谷梁传》所无,可见他所据的《谷梁传》未必是汉武帝时代所出的,是第三点不够证明《新语》之晚出。最荒谬的是《提要》的第一条疑点。《提要》说《汉书·司马迁传》称迁取陆贾《新语》作《史记》,我检《汉书·司马迁传》原文,并未提及陆贾,也未提及《新语》。原文只说“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汉纪》引作“逮”)《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讫于天汉。”四库馆臣一时误记,又不检查原书,遂据误记之文以定《新语》出于伪托,岂非大谬?我从前也颇疑此书,近年重读唐氏校刻本,(《新语》没有好本子。唐氏此本用明人刻《子汇》本,参校范氏天一阁本,改正第六篇“齐夫用人若彼”以下228字的错简,移在第五篇“邑士单于强”之下,这两篇才可读了,故唐校本是《新语》的最好本子。)觉得此书不是伪作之书,其思想近于荀卿、韩非,而鉴于秦帝国的急进政策的恶影响,故改向和缓的一路,遂兼采无为的治道论。此书乃是一种“杂家”之言,虽时时称引儒书,而仍不免带点“左倾”的色彩,故最应该放在《吕氏春秋》和《淮南王书》之间,决不是后人所能伪造的。
《吕氏春秋》的第一句话便是:
始生之者,天也。养成之者,人也。能养天之所生而勿撄之,谓之天子。
陆贾《新语》开卷第一句话便是:
天生万物,以地养之,圣人成之。功德参合而道术生焉。(一)
人功和天地参合,助成天地所生,才有道术可言。故《新语》第一篇先说天道,次说地道,然后极力演说“圣人成之”的一个主意。天道是:
张日月,列星辰,序四时,调阴阳,布气治性,次置五行,春生夏长,秋收冬藏。……
地道是:
封五岳,画四渎,规洿泽,通水泉,树物养类,苞植万根,暴形养精,以立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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