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赤霞、宁采臣、聂小倩,三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或许可以将之视为另一版本的“风尘三侠”,他们来自我们所熟悉的古典小说《聊斋志异》,背景当然是过去的,读者可以这样开始设想小说,“很久以前”或者“故事是这样的……”,以此入手,进入谢挺的《留仙记》的奇妙世界。
“混淆”是这部小说的一大特点,化俗为雅,化雅为俗。如此混淆的结果不仅使小说有了厚度,也使其有了可读性。对燕赤霞、宁采臣、聂小倩的颠覆,不仅形成反讽,而且引导读者一起去探究作品的意蕴。混淆和颠覆使得想象力得以驰骋,使得行文得以挥洒自如。
小说不仅有文趣,而且有理趣。读完发现,这部小说其实还是在写当下。
谢挺的《留仙记》讲述了三个主要人物倥偬的人生片段,他们彼此交融,命运多舛,盛极而衰,又每每峰回路转,却又最终步入空茫。小说由老神仙燕赤霞起笔,演绎了宫廷生活与亘古未变的权力争斗;再由宁采臣这一似书生非书生的角色,牵出了更多的民间故事,比武成为小说的亮点;而聂小倩更是小说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这位绝代风华的女子在见证了人世的丑恶种种后仍然保持着某种天然的本真——那是对美的孜孜追求;而法兰西人孔梦德似乎是一个无奈的人物,在欲望驱使下,生于梦境归于梦境。
全文还穿插了数个短章,个个奇妙无比,与小说主体构成了一种似隔非隔、藕断又丝连的微妙联系,这就使得小说文本更加神秘莫测,耐人寻味,我们不是更喜欢扑朔迷离吗?
一
早晨,燕赤霞道长从他喝的那碗豆浆中看出这一天不是个好日子。
燕赤霞道长是有道的高人,看凶吉向来不像寻常百姓那样查看挂历,那上面批注的“忌出行”或者“宜会亲友”也像流行趋势中的主色调,是对天下人而言的。当然,燕道长也非豆浆不可,高人之所以高明就在于随心所欲,信手拈来,一叶可以知秋,一滴水可以阅尽沧海,信息并非罗盘、蓍草才能获得。
当年燕道长在终南山隐居,抬头望见天上正有一行大雁南飞,细细一数这个“人”字形排列,一边为六,一边为七,燕道长当即对弟子们说,准备接客吧,免得这些贵人又抱怨我们的接待能力。事实证明燕道长后来之所以大红大紫,名动京华,都与这个雁南飞的阵形有关。当然,这个图景中也暗含着燕道长的今生来世,甚至他曾经住锡过的清台观的气运,只是这其中的缘由不可说不可说罢了,按高人的理解,这个世界与他手里那碗豆浆其实没有区别。
燕道长每天都是寅时三刻起床,上殿诵经,焚香,是名早课,早课完才去洗脸食堂过早,包括上茅房也必须忍到这个时候。道长对弟子这么要求,对自己也是如此。本来,一顿早餐也稀松平常,但自从宫里的皇太后要求自己的膳食与清台观保持一致,整个京城有心仿效的人家就呈级数增加,所以燕道长的早点早就不再是他个人的事,而转成人人瞩目的大事。那些大户人家每日都有负责传信的仆人,都是天不亮就跑到清台观外等候,除此之外,那些小商小贩的队伍也颇为壮观,因为他们也要根据接下来的提示准备卖包子还是油条——卯时刚到,一个打着呵欠的道童就从门里闪出,先敲一阵云板,然后报:清台观今日早餐,豆浆油条!那声脆甜的童声就像一滴水落进油锅,门前那堆暗影立即炸开,人们撞在一起,搅在一起,绊了对方的腿,挡了别人的路,但很快这种突然而起的热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清台观门前就只剩下几个被踩丢鞋子的还在那儿趴着。后来有一阵,小道童喉咙里长了枚疔疮,于是干脆弄了块牌子挂上,牌子的好处是持久,就是来晚了,没听到那阵云板也不误事,但却苦了几个不识字的,“上面写的什么,劳驾您啦——”大家都忙着回家报信,一哄而散,哪还顾得上他识不识字。等那几个好容易弄懂了,呲着鼻子发出怪声,“我当什么了不得的,素什锦包子——素什锦包子有没有啊,给我来十笼,这可是我们家老太太要的!”
这一天的牌子写的早餐内容就是芝麻烧饼加豆浆。
燕道长上完早课,又去茅厕净了手,才到位于后院的食堂。食堂里围着锅台已经坐一帮弟子,每人手里端着一碗炸酱面呼啦呼啦往嘴里扒拉,燕道长进来,弟子们必须起立,有几个嘴里塞得正满,还不及下咽,带着几根面,晃晃悠悠就站起来。燕道长这种时候一向随意,忙摆手,坐坐。等他转到里面雅间,一屋子人才又哗地坐下。
其实燕道长也是这时候才知道早餐内容:一张红木方桌上,正中是一海碗热气腾腾的豆浆,左手放着一只青瓷花盘,上面有三只千层酥的芝麻饼,右手则是七八只小蝶,盛着六必居臭豆腐、酱黄瓜之类的小菜。
燕道长平时不怎么挑食,但这几天吃了好几顿的豆面窝头就绿豆稀饭,能换个口味,老人家脸上也不禁喜出望外。负责采购的道童看出师父高兴,忙过来服侍,先在道长两耳上各挂只银钩,将他及胸的胡须朝两边分开,这样既可以保证不弄脏胡子,又能保证道长吃到酣畅时不会因为胡子而影响胃口。
这把胡须或许要多说几句,因为燕赤霞道长的相貌奇特,有一半还是体现在胡子上,柔软飘逸,黑漆照人,像一块迎风招摇的黑缎,在京城认第二,大概没人敢认第一。不少向善的财主人家当年都是拜倒在这把胡子下面的,“神仙啊——”,见过燕道长后,许多人都忍不住这么赞叹,只是一开始他们未必清楚这都是这把胡子的作用,可能也没人想过,风光的燕赤霞少了这把胡子会变成什么样?的确,事情都存在盲点,而一般人也无力企及。
燕道长开始吃早餐,先咬一口芝麻饼,嚼了嚼就忍不住点头,“一定是邢八娘家的,只有她家的芝麻烧饼才能这么酥脆——她不是回老家了吗?”
“师父说的是,邢八娘昨天就回来了。”后勤部的小道童清风垂手立在后面。
“那她家的店铺前排了很长的队吧?”
“是啊,师父,弟子一早就跑去了,才排到了个第一,一共买了十只回来,您喜欢就多吃点——”
燕道长摆摆手,不过,还是把盘子里那三只饼全吃完了,然后是喝豆浆,用豆浆漱口,漱得正高兴,燕道长却忽然间停了下来,因为这时候他发现面前那碗豆浆的表面漂着几颗黑芝麻,黑芝麻也算了,它们在豆浆里晃晃荡荡,却偏偏挑他注意的时候排成个北斗阵。燕道长一怔,再一定睛,随即就明白了。那天果然不是个好日子,如果换到平时,燕道长会立即回房里闭关,闭他个七天七夜,大人小人外人所有的闲杂人等一概不见。不过,这一天燕道长是要去见皇上的,见皇上可不容易,日程也是好几周前就定下来的,燕赤霞想,这时候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去啊。
二
京城的百姓管燕赤霞道长叫“老神仙”,第一个这么称呼他的当然是皇太后。
皇太后自从死了男人,心事也渐枯槁(当然也没法不枯槁,太后毕竟不是街上的豆腐娘子可以随意想男人的),于是皇太后由外而内,兴趣也慢慢转移到如何保健,如何养生,最后如何再获得长生这种事情上。
……
P2-5
这部小说是献给我父亲的——“献”的说法很精当,因为就在父亲八十岁寿辰的当天上午,邮递员将一包样刊送到家里。那是一包《十月》,《留仙记》就在其中。看到父亲欢喜的笑容,我真想不出这世上还有什么更好的生日礼物。在我看来,这份礼物中,除了我自己和很多人的支持与付出,应当还有那么一点老天爷免费奉送的惊喜,于是此后相当一段时间,我都能体会到这个小意外带来的暖意。
其实,我已经想不起最初写作《留仙记》的动机了。如果硬要找理由,我相信和《有青草环抱的房间》与《华山论剑记》这两个短篇有关系,它们一个发表在1999年,一个发表在2000年,创作的时间应当更早。我是个喜欢“三”的人,“三”应当是我小说的密码,也许为了凑出一个三部曲,我在上个世纪末就打定主意,要写一部叫《留仙记》的长篇小说。
自然,还会有一些别的由头:比如,我下乡扶贫时听到过一个叫“打薛家”,充满巫气的故事。这个故事是一个出家师父告诉我的,不见文字,也未见流传,后来这位闲云野鹤般的出家人也杳无踪迹,所以我只能根据他的籍贯,断定这个故事大致生成、流行的范围。它很像民间传说中的“源故事”,我后面所有的构想都种植其上,就像一株植物的根系,为今后所有的叙述输送营养。
另外,值得一提的就是《聊斋志异》了。记得2000年我生了一场大病,不过因此也有了平生仅有的一次卧床不起,在那段长达数月的百无聊赖卧床时间里,我只有靠阅读来打发时光,而当时读得最投入的就是《聊斋志异》。我后面能在饭桌上向朋友们复述聊斋中最生僻的典故,应该就是得益于这次床上阅读。我喜欢“异史氏日”以外的一切,可能从现在的小说观来看,这类夫子自道总有些迂腐的。当然,更可能那些孤寂的长夜,这些聊斋里的人物,早已跳出文字的巢穴,开始了他们又一次崭新的漫游,并为各自新的位次和归宿而交融。当时我肯定产生了一个要“写尽”聊斋的念头,而现在,把这个念头说出来还是有露脸的风险。
有朋友很喜欢《留仙记》,他们为人物寻找出处,设想各种解读,有些头绪甚至伸到了若泽·萨拉马戈、赫拉巴尔的文本;还有的谈阅读感受,声称读书是在高铁运行期间,那两个小时的如梦如幻的“飞行”,让两者的速度与进度上意外的契合。当然也有人不喜欢,因为它的非现实,抓不到以往阅读的凭据。但无论何种态度,我都一笑置之,也只能一笑置之——这时候我与《留仙记》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我更像一名不相干的旁观者(前面我说过已将它“献”给父亲了),或者我们本来就是一对在途中邂逅的旅人,惺惺相惜也好,相见恨晚也罢,终于就到了挥手作别,互道珍重的时候:
只要你过得比我好,只要你活得比我更长久。
《留仙记》我看了以后很震惊,谢挺找到了一种恰如其分的小说状态。
——王秀芸 作家、编辑
这是一部有幽默笔法和幻想色彩,指向真实的小说,比一般的现实小说更有力量。
——宗永平 编辑
《留仙记》一再表明:长篇小说确实是一种高难度的文体,在极富才华又怀着野心的小说家那里,它又具有无限的可能性。
——徐兴正 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