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我回到自己的省城杭州,慢慢安顿下来,用最初的积累,在改革开放带来的各种良好机遇中,生存,发展,投资,有了现在的数千万资产,这数字仍在源源不断地翻滚,越滚越大,无穷无尽。
对待金钱,我一直是小心翼翼的。
物质是个中性词,是好是坏,各人把握。所有高档的、金碧辉煌的场所对我而言,总是深藏了冰冷的气息。我紧紧抓在手中的一切物质,其实是为了抓紧一份并不可靠的安全感。
然而,在日复一日中,我开始越来越厌倦这孤独清冷的生活,夜深人静的时候,故乡在梦中反复出现,梦里有父母、叫来福的土狗、学校、河流、溶洞、石头屋、镜子,还有早已在众人眼里消失的他,以及还在故乡的她。
他,黑子。
她,雪竹。
梦里常出现的那座石头屋门前悬挂着的镜子里,暗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屋内凌乱的床、破旧的家具、墙上的毛主席像以及小虎队的照片,所有的摆设与正常人家没什么两样,只有生活在屋内的人,才会清楚屋里有股经久不散的阴冷之气……
所有的过往不断幻化成梦境,我一次次身陷其间,难以逃离。
我从没和任何人提过那件事。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够承受多久,一月,一年,十年?往事在身体内留下的疤痕,足以消化一辈子,我试图将它埋起,可它总在夜深人静之时,乘虚而人。
有人试图将罪恶埋藏起来,却有另一双眼睛,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被夜色吞噬了的石头屋、西瓜地、河流、爱和恐惧,所有这些互相关联的东西,会在突然间断裂。
总有痕迹,残留在世间。
于是,他一次次出现在我的梦里,从黑暗中现身,站在一片废墟之上,俯瞰一切……
他叫黑子。
我叫云雷。
他是我从小到大的玩伴。他失踪了,却以梦的形式,与我生活在一起。
很长时间,我选择一个人生活。鉴于人事无常、人心善变,在现实生活中,谨慎克己、小心翼翼、无牵无挂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是最好的方式。
孤居多年有时也会突然对自己独住的房子、独用的双门冰箱、大餐桌、双人床以及锃亮的厨具感到不可思议的紧张。我会极度不安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快速地吞食东西,就算一整天无所事事也是如此。
私下里,这种独自一人的生活变得越来越不容易,再往下坚持,对我来说,有着相当的难度。就像一个正在节食的人,被所有饮食禁忌弄得心烦意乱,再也受不了要去压抑来自美食的诱惑。
我变得难以抵抗想成家的念头,老婆、孩子、守候的灯光这些含有幸福宁静的事物,对我发出巨大的吸引力。
说到女人,我无法不想起她。如影相随。她一步步走过来,脸上挂着微笑,眼里却暗藏忧伤。她走出石头屋,穿过窄长的青石小桥、被染白的芦花丛,姗姗向我走来。她在青石板上发出的轻盈脚步声与河边不易觉察的小鸟昆虫的低鸣混杂在一起,晚风吹起她的蓝裙子,抚过她脸上的笑容。她一步步靠近我,将那美丽的头颅俯向我的面孔。万物生辉。一切都好像受了魔杖的点化,听从了我的支配……
她是我的同学。 这个叫雪竹的女人,以雕像的形式,存在于我记忆之中。
多年前的一个早晨,偶然问得知她突然结婚的消息。身体的一部分被快速抽走,心脏悸痛。所有现在拥有的,都无法承载任何过往的秘密。
无力再靠近她,只能一步步远离、失去。
痛苦却是真实的。身子在幻念中坠落。摸出打火机,点上香烟,猛吸一下,将烟头熄灭在手臂上。真实的世界在钻骨的痛感中一点点靠近,重新恢复。烟头留下的疤痕,纪念性地残存在了手臂之上。 我已经不再期待生命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就如人死不能复生,而结婚生子,让自己落人平静安宁的命运之路,希望自己的人生完整无缺、饱满厚实,其实是我内心里一直所渴求的。
说实话,我特别想要个孩子。一个胖乎乎、圆墩墩的孩子,机灵、活泼、调皮、任性,抱在怀里,温暖甜蜜。
两年前,我厌倦了杭州城里的喧嚣,便从位于城市中心的高级酒店式公寓里搬了出来,租住到近郊的村子里。白天开车上班,晚上没有重要应酬,就早早出城,上绕城公路,回到那个叫龙坞的村子。说是村子,与水稻、油菜、小麦无关,到处都是漫山遍野的茶树。
村子依山势而建,错落有致。租住的房子是三间二层的楼房,在山坡的最上面。租房合同定下后,我将它里里外外重新装修了一遍。我并不特别热衷于享受物质上的奢侈和安逸,只是想在装修和搬家的过程中,寻找到改变的乐趣,以及对新的生活的期待。
一楼三间房子全打通,靠南一面隔了间小厨房,其余的是餐厅及客厅。餐厅的南面是落地全透明窗户,北面有一排靠墙的酒柜。餐厅正中间摆了张十人座的红木餐桌,两年来,却从没有坐满过。客厅里有纯羊毛地毯,意大利棕皮沙发,两面墙的影碟和书,一张有许多抽屉的大柜子。
楼上打通两间房,用来做卧室和暗室。卧室里有进口的非洲红木雕花双人床,暗室里有个极大的保险箱,里面有我收藏的古董字画。二楼落地玻璃窗外有个大露台,面对着山脚下的村庄、河流、茶树,楼下的樟树枝从南面伸展到露台的咖啡桌上,清新的空气中,有着淡薄的樟树香。
另一间房,用来做健身房。这健身房,是当初一时兴起所致。刚搬进去对,装模作样地坚持了一个月,后来工作一忙,无暇顾及,再后来,就几乎不进去了。P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