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地带很荒凉,生长着灌木丛和杂草,野兔出没其间。捉不到特务,我们就转移愿望,套野兔。总得有个愿望才行。什么愿望都没有时,烟钱的开销就太大了。
却没获得过一根兔子毛。套住的野兔被狗叼走了。雪地上清清楚楚留下的踪迹告诉我们,狗跑过江面,消失在彼岸的土堤后。土堤后是一个村庄,可以望见各式各样的屋顶。这一带江面不宽,早晨甚至可以听到他们那个村庄的鸡啼。毫无疑问,这条“强盗狗”准是苏联人的!它竞可恶地连我们的兔套也一块儿叼走了。
我们恨透了这条狗。发誓逮住它,惩罚它。不弄死它,也要弄它个半死。我们设诱饵,埋“子母套”。
一天傍晚,我们听到了狗叫声。当时大家闷坐火炉四周,正无事可做,无话可聊。狗叫声在我们内心引发了一种近乎亢奋的激动,同时跳起来,好像哨所里着火了似的,争先恐后冲到外面。
我们循着狗叫声跑到一片灌木丛那里,包围被套住的狗观看,大为开心。那狗比我们想象的要小,也不如我们想象的那么凶猛。长腰身,长腿,垂耳。深栗色的毛,闪耀着旱獭般的光泽。狗脸很灵秀,很可爱。一条漂亮的纯种苏联猎狗。钢丝套子勒在它后胯上。由于它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挣扎,已使套口收得很紧很紧,勒人皮肉,仿佛就要将它的腰勒断了。这狗的充满痛苦的眼睛里,流露出人类的悲哀而绝望的目光,恐惧地瞧着我们。它不断啮牙,发出阵阵低呜。但那低呜绝不意味着进攻的企图,是防范的本能。它太痛苦了,不久便连防范的本能也丧失了,一动不动地蜷伏在雪窝中,不再啮牙,也不再发出低呜。它浑身颤抖。不知是由于痛苦,还是由于恐惧。
观看这么漂亮的一条猎狗这么可怜的样子,我们都有点暗发慈悲了。它毕竟是狗,不是狼。它不过叼走了我们套住的野兔,并没咬伤我们的哪一个伙伴。如果它是一条中国狗,不是猎狗,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狗,我们都会立刻放掉它的。我们都暗暗地、深深地为它不是一条中国狗而遗憾。苏联,这一点似乎使问题的性质很不同了。一种古怪的心理,使我们这几个很喜爱狗的中国小伙子,对这条苏联狗压制了我们天性中的善良和怜悯。
一个伙伴踢了它一脚,恨恨地说:“我们走,让它在这儿受罪吧!它不被勒死,也会被冻死,或者夜里被狼活活吃掉!”
另一个伙伴反对:“让狼吃掉?那未免太可惜了!弄回哨所去,宰了,够我们吃几天狗肉的!”
第三个伙伴立刻表示赞同:“对!狗皮归我了!寄回上海,给我父亲做件皮坎肩儿!纯种苏联猎狗皮坎肩儿,不够时髦,也他妈的算稀罕了!”
我们虽然都喜爱狗,但对吃狗肉还是很向往的。连里的老职工请我们吃过狗肉,这种口福给我们留下了深刻记忆。在长久不知肉味的情况下,对吃狗肉的向往就会超过对狗的喜爱。谁叫它叼走我们套的野兔,使我们的肠胃受到亏损呢?谁叫它自己又被套住了呢?谁叫它偏偏是一条苏联狗呢?肠胃的亏损是很实际的亏损,我们有权补回来。它不仁,我们也就不义了,一报还一报,我们都认为吃掉它不算多么缺德。
“好,听大家的!”班长终于发话。
于是我们将它拖回哨所。
一到哨所,马上分工:有人劈柴添火,有人化冰烧水,有人磨刀准备剖膛破肚,有人拌油盐酱醋调作料,有人剥蒜。
天,那会儿完全黑了下来。已看不清江对面的景物。土堤后的夜空时时闪烁着细小的火星,那是晚炊的烟霭。烧木柴,烟囱里冒出的那烟都会夹带着那种细小的火星。天越黑火星越显眼,怪神秘怪好看的。使我们想起了小时候过年玩的“滴答花”。淡淡的木脂油味飘过江来。那种细小的火星和木脂油味,常常引诱我们想偷越江界,登上土堤,看看堤后的苏联村庄。
狗在哨所外,也许快勒死了,也许快冻僵了,也许预感到了无法逃脱的可悲下场,一声不叫。仿佛期待着我们结果它的生命。
水烧开了。磨刀的伙伴满意地用手指试刀锋。
忽然,我们听到江对岸有人呼唤。
先是一阵老头的沙哑的呼唤声。
接着,是一阵老妪的气急的呼唤声。
“娜嘉!……”
“娜嘉!……”
“娜嘉!……”
在这黑沉沉的宁静夜晚,隔江传来的呼唤声听得真切,因为真切,呼唤声中的焦急和不安,使我们不难领略。
班长在团部俄语培训班受过培训。于是我们就问他,呼唤的是什么意思?
班长回答:“娜嘉,这是苏联女孩名,他们在呼唤孩子。”
他们呼唤孩子,与我们毫不相干。持刀的伙伴向我摆了一下头,我就走到外面去,将那条半死不活的狗拖进哨所。
它却突然叫了起来。呵,我从未听到过任何一条狗在任何一种情况下发出那么悲哀的叫声。那简直就不是一条狗在叫,而是一个身陷绝境的人在回应对自己的呼唤。我至今一回想起这件事,那条苏联猎狗当时那种悲哀的叫声,犹在耳畔。我是难以将这一种狗的哀叫声用文字描绘出来的。那是文字无法描绘的。狗最具有人的灵性和人的情感。在某种情况下,比如在彻底绝望的生死关头,人会发出像兽一样的号叫,狗会发出像人一样的声音。无论前者抑或后者,都是震颤人心的。那条苏联猎狗的叫声,太像太像一个就要被杀害了的孩子听到父母呼唤后的哭喊了! P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