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束断续不全的日记,发现于陪都①某公共防空洞;日记的主人不知为谁氏,存亡亦未卜。该防空洞最深处岩壁上,有一纵深尺许的小洞,日记即藏在这里。是特意藏在那里的呢,抑或偶然被遗忘,——再不然,就是日记的主人已经遭遇不幸;这都无从究明了。日记本中,且夹有两张照片,一男一女,都是青年;男的是否即为日记中常常提到的K,女的是否即为日记主人所欲“得而甘心”且为K之女友之所谓“萍妹”,这也是无法究明的了。不过,从日记本纸张之精美,且以印花洋布包面,且还夹有玫瑰花瓣等等而观,可知主人是很宝爱她这一片段的生活记录的。
所记,大都缀有月日,人名都用简写或暗记,字迹有时工整,有时潦草,并无涂抹之处,惟有三数页行间常有空白,不知何意。又有一处,墨痕漶化,若为泪水所渍,点点斑驳,文义遂不能联贯,然大意尚可推求,现在移写,一仍其旧。
呜呼!尘海茫茫,狐鬼满路,青年男女为环境所迫,既未能不淫不屈,遂招致莫大的精神痛苦,然大都默然饮恨,无可伸诉。我现在斗胆披露这一束不知谁氏的日记,无非想借此告诉关心青年幸福的社会人士,今天的青年们在生活压迫与知识饥荒之外,还有如此这般的难言之痛,请大家再多加注意罢了。
这些日记的主人如果尚在人世,请恕我的冒昧;如果不幸而已亡故,那么,我祝福她的灵魂得到安息。整抄既毕,将付手民,因题“腐蚀”二字,聊以概括日记主人之遭遇云尔。
一九四一年夏,茅盾记于香港。
九月十五日
近来感觉到最大的痛苦,是没有地方可以说话。我心里的话太多了,可是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让我痛痛快快对他说一场。
近来使我十二万分痛苦的,便是我还有记忆,不能把过去的事,完全忘记。这些“回忆”的毒蛇,吮吸我的血液,把我弄成神经衰弱。
近来我更加看不起我自己,因为我还有所谓“希望”。有时我甚至于有梦想。我做了不少的白日梦:我又有知心的朋友了,又可以心口如一,真心的笑了,而且,天翻地覆一个大变动,把过去的我深深埋葬,一个新生的我在光天化日之下有说有笑,——并且也有适宜于我的工作。
我万分不解,为什么我还敢有这样非分之想,还敢有这样不怕羞的想望。难道我还能打破重重魔障,挽救自己么?
今天当真是九月十五么?天气这样好,也没有警报。早上我去应卯,在办公厅外边的走廊里碰见G和小蓉手挽手走来,小蓉打扮得活像只花蝴蝶。人家爱怎样打扮,和我不相干,而且她和G的鬼鬼祟祟,我也懒得管;可是她在我面前冷笑,还说俏皮话,那我就没有那么好惹。 我当时就反攻道:“丑人多作怪,可是我才不放在眼里呢!交春的母狗似的,不怕人家见了作呕,也该自己拿镜子照一照呀!”
这一下,可把那“母狗”激疯了。她跳过来,竞想拧我的头发,我一掌将她打开,可是我的旗袍的大襟给撕破了一道。她乱跳乱嚷,说要报告主任。哼,悉听尊便,我姓赵的,什么事儿没经过?但叫我当真生气的,是G的态度。他没事人儿似的,站在一旁笑。我与他之间如何,他心里自然雪亮,可是小蓉天天失心狂似的追着他,今儿还挨了打,他却光着眼在旁边瞧,还笑,这可像一个人么?我倒觉得小蓉太可怜了。
我转身跑到科长那里,就请了一天假。
人家以为我的请假是为了刚才那一闹。那真笑话。我才不呢!我瞥见了办公厅里那一个大日历,这才知道今天原来是九月十五,这才想起我今天应当请一天假,——让我安静地过这一天,为我自己的这一天。P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