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牢记着
多年以来,我一直牢记着那个夏日的早晨。
那个早晨,开始的时候几乎跟前一天早晨没有什么两样,仍然是大太阳与温热的东山梁一阵激情接吻之后,带着羞怯之色冉冉腾上红红的云端;仍然是父亲早早走向麦秆干得啪啪响的麦子地;仍然是母亲操着一双小足急急在厨屋跑过来跑过去准备一整天的吃喝,一切拾掇完毕,她将提了木镰提了饭食赶往麦子地。而我们——叫仓的二哥和叫库的三哥以及做弟弟叫满满的我——也仍然在吵闹不休的众鸟群中继续昨天未曾进行完毕的射箭游戏。在我现在看来,细竹棍与细麻线绑成的弓箭,是多么简单多么丑陋多么比不上现时最一般的玩具,又是何等的不值得玩耍,即使倒贴什么东西我也懒得触摸它,但在多年以前,同样穿着开裆裤的我们兄弟仨对于这种玩物却是那样的如醉如痴那样的爱不释手。除了夏风沉醉的晚上,除了被母亲唤了十遍二十遍不得不暂停瞄准不得不去吃几口粗饭,一天里的其余时间,一个比一个大不了多少的秃扁脑袋像水眼泛泡泡那般不断冒出鬼主意,就去地头射杀糟蹋麦穗的松鼠,就去生产队菜园射击茁壮成长的葫芦茄子西红柿,就去邻家射吓刚刚扎起羊角辫的胆小姑娘。
这一个早晨,仓的新点子又一次吸引了库和我,搞得我们跳着拍手。早先被人们戏称为顽皮队队长的仓这时激动得说话都有点不流畅了,他说:“今,今天,射击的目标,啊不,不是别样东西而是我们自己!”接着他勉励库首先勇敢地射杀十米以外的他。仓对库的要求是除过一双眼睛不得作为靶子而外,身体其余部位均可狠狠地瞄准和射杀。然后仓说:“满满,你,你的任务是,先……啊先站在远处当发令员,等我被射中假装死了之后……啊你,你才可以换到我的位置。”我们嬉笑着各就各位。我和库在院子找得满意的地方,而仓却失去了往日的从容,他像老鼠一样鬼鬼祟祟乱窜,事实表明他寻觅不到更适合的站处。在南窑门,他摇头;在院边,他还是摇摇头。最后,他竟然挑选了一个土崖穴并探进了多半个身子。仓高高地撅起破烂出两个豁口的尻蛋子,用力朝更里面挤。那是父亲因无处选择因不断垫羊圈才掏挖出的土穴,上面一大疙瘩土像悬浮在空中的一大疙瘩黄云朵,随时都有可能掉落下来。父亲麦收前曾经叹息着对母亲说:“我实在没有闲工夫,倘有时间了,好歹都要取那土下来,太危险了。”转而他黑着脸禁叱我们道:“没长眼色的碎东西,谁再钻进去,小心我揭了身上的皮。”父亲的话一点也不虚说,记得夏季即将来临的一天,我蹑手蹑脚至下面捡拾一颗滚进去的吸铁石,恰被父亲瞅见,不容分说,父亲雨点般的铁拳就毫不犹豫地砸向了我。然而到了这天早晨,我们几个调皮蛋都变成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仓的主意和盘而出之后,大家顿时头脑发热什么也不顾忌了。只是作为发令员的我第一声号令还没有喊出,与方才的祥和情景迥然不同的险象发生了。
当时我的嘴巴刚刚开启,左手下压的姿势正准备做出,我所能看见的天空刹那间便尘土飞扬,褐黄色的土柱跟我家窑顶伸展上去的蓝烟一并袅娜着走向太阳继续攀升的地方。突如其来的坍塌使库和我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我俩简直想象不到到底发生了什么,左手沾满白面的母亲摇晃着纸色的脸第一时间赶到我们跟前,库的嘴巴这时似乎被贴了封条,舌头硬得不能送出一个字,但是他的指头明确无误地将母亲目光导引往新添的土堆。母亲边歇斯底里地叫喊仓的名字边碎步冲至掩埋仓处,两手探进去刨出一撮湿土,紧接着又插到里面去又抠出同样一小撮土。母亲臂膀实在太短细太柔弱,根本触及不到仓身体的任何部分,她于是转身,双脚极快迈动,就像短跑运动员飞奔在田径场地一样。母亲拿来一把铁锨拼命地朝外翻土,但她每取走一次土,上面的土又忽刺剌滚落下来,母亲被飞泻的屑土击倒,库与我见状赶忙连拉带拽生生将母亲拖出。早晨的风看来也是长了眼睛的,一直帮忙将我们娘母子的哭声传递到父亲所在的麦子地,父亲和零散在各个山头麦地的乡亲毫不迟疑撂下镰刀一阵风似的呼啸到现场。暴脾气的父亲在知晓事情发生的经过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执了拳撵我,哪知我早有准备一转身溜进猪圈插死了门闩。这样我便躲过一劫。母亲和库就不像我这样幸运了,父亲只一下,就踏倒了母亲。母亲的体痛显然难忍。
P17-18
致逝去的艰难岁月
一
恣肆的风从西北方向伸出众多大手,沟崖边的杂树被摇成了光杆子,一些枯黄的叶片带着极不顺畅的呻吟流浪在面向东方的冯家凹,正值壮年的麦可多,却再也没有多余精力去关注初冬天气的此般巨变。在这个阳光微弱的午后,当我一声接一声呼唤时,气若游丝的麦可多凹陷进去的眼皮挣扎了一下又挣扎了一下,两条黑丝线一般的缝隙终于开启,我确切地感受到了他那像被黄油抛光的瞳孔,至少掠过了我身体抑或脸庞的某些部分。我一边紧急向他更近距离靠拢一边慌乱阻止由他鼻孔不断流淌的汩汩鲜血。麦可多失血太多以至于像老牛一样倒下而没有什么力量再支撑他站立起来,他头朝外脚向里被家里唯一的土炕收留,但是炕坯炕塄再至脚底的一小部分几乎都沾染上了黑红黑红的液体。鲜血有极强的凝固性,不久就似胶一般粘住了麦可多业已褪掉本色且补丁摞补丁的贴身衬衣以及覆盖肢体的棉被铺陈炕席之上的毛毡,他那双绝望又掺杂渴望成分的眼窝,如果不是我不停地擦拭恐怕早已被血液围困,他单薄得若白纸般的嘴皮似乎被何种锐器扎刺,只是颤颤巍巍蠕动却不能打开。显而易见麦可多神智又出现了清晰,但是直到今天我也不能确认彼时彼刻是不是人们讲的那种回光返照,反正当时那对熟悉的眼睛一经放射出亮光,我即认定他的情况并非糟糕透顶并非不可救药也并非到了要向世人告别地步,果不然麦可多头颅生硬地向左向右转动。麦可多大约希望瞅见什么呢?人或者物或者二者兼而有之。我当时心里着急痛恨自己的无计可施无能为力。然而好景不长,麦可多的清醒伴随着他放弃观察而结束,大概他明确知悉面前唯有一个我时,眼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闭合了。这是他有生以来最末一次看世界。他永远关上了心灵窗户。与此同时冥冥之中我黑暗而凌乱的脑际忽然闪现一抹敞亮,我对麦可多临终的寻寻觅觅如梦初醒,那是他寻梦的延续,他在等待一个与我有关的年轻女性出现。我们这个只有两位男孩存在的烂脏家庭未有属于本家女人走出走进打理里里外外,这是麦可多存储弥久的心事,他多么向往这样特别任务在这种特殊时刻由我这个刚刚荣任大学教师的人庄严完成。可是缘分未到的我形单影只的我让麦可多彻底失望了。我感到麦可多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所以在后来无数次面对麦可多孤独坟墓的日子,我后悔万分自责无限,总觉得不是疾病不是神魔不是老天爷,而是我这个被麦可多一手抓养成人却不曾有一点一滴回报的蠢弟麦可少一手助推了他的早亡。
二
麦可多不止在一件事情上存在心病,他曾经认为俗而又俗的名字同样妨碍了我们兄弟的好命运。我觉得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他的此种封建迷信思想恰好迎合了算命先生的胡吹冒撂。在我俩幼小时候,我以为属于我们的欢乐莫过于放炮串门拎灯笼,上述三件事情大多集中于每年的正月,所以正月里面对春的新鲜我们兄弟俩大脑十分亢奋,比其他任何时候都容易忘却历经的种种寒酸辛酸和悲伤,于是在许多日子里提前安排妥当家里该干活计匆匆忙忙吃完饭,麦可多就拉扯着我哪里热闹往哪里钻,但是有一次却丢失尊严添加新愁。那一天傍晚时分,风头不是很健千山吞金较高阳坡处蒿草铺遍一律恣肆橘红色调,村庄的又一个不眠之夜悄悄来临。一如既往麦可多准备与我一起出游,麦可多当时穿一双烂帮子的黑绒布鞋,我则全裆裤中间张开一条大口子屁股蛋裸露在外,只觉得阴凉的风随着脚步的快慢移动走进走出。麦可多之所以选择这样的时间出门有着周全的考虑,因为这阵子庄邻早饭早已过去而晌午饭刚刚吃过,这个时候出去容易避开小气人家的眼色,就无声地说明即使家徒四壁的我们兄弟俩也人穷志不短,亦表明我们此时此刻而来绝对不是为了乞得怜悯博得同情讨得一份腥汤一块油饼一碗细且长的臊子面。即便如此临行前麦可多仍然老调重弹,他要我无论如何不得左顾右盼不得偷窥别家大门不得看望大人小孩手中的饭碗更不得喉咙咕咕噜噜响嘴巴流口水。当我噙着泪水信誓旦旦表示绝对不当没眉眼的人之后,麦可多才兴高采烈地引领我从沟深处孤寂的家园爬上一面坡翻过一架山跑步至村子中心人头攒动处。我们发现新来了一位气宇轩昂的人,此客说话声音洪亮据他自己卖派能掐会算无所不能。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表明我们这次玩耍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我们很快被算命先生犀利的目光锁定灵魂无处脱逃,只见他与助手一番耳语之后就毫无掩饰地摇头撇嘴口无遮拦,说麦可多麦可少意思浅薄得很容易理解得很,不就是麦子打多也可打少也可,过日子的档次低级极了,这是谁给起的名字太不吉利太不严肃简直跟生活开玩笑哩,从中可以看出这两个娃命硬得很生来注定是缺吃少穿穷困潦倒之辈,我敢保证他们又要学县城要饭吃的李五全王富贵。风在哀怨间呼啸而至狗吠声从一架山头被普度到另一架山头,哄堂大笑声像一颗颗冰冷的沙尘自身体背后猛击,麦可多向空气吐出一口痰就默默不语了,舒坦于自家热突突的炕铺麦可多才给我第一次解说我们兄弟大名的本来含义,我由是重新认识了处心积虑起名字者——我的父亲母亲,我对他们的敬仰怀念之情倍增。原来算命先生对我们名字的揣测与我家老人的想法南辕北辙,麦可多麦可少寓意粮食一定要多打千万别少收,在农民看来麦子是粮食中的精品其善良愿望不言而喻,设想除非有病,又有哪一个农人希望自己极少收割庄稼听任每一季歉收遭遇年馑。麦可多紧接着叮咛说兄弟我们永远不要被小看一定要过好光景一定要人丁兴旺。
……
五
十年寒窗苦,金榜题名时。一成为百分之二上大学中的一员,我即沉浸于跳出农门的喜悦,对未来的不尽憧憬也使我忘乎所以,以致忽视了生活中的许多细枝末节,比如麦可多的重疾。肝病是容易传染的一种疾病,泛滥成家族病的可能性较大。实际上病毒早已潜移默化,它们在麦可多血液以至肝区安营扎寨胡作非为。起初麦可多恶心呕吐不思饮食,接着面部由白而黄而黝黑,他右下腹胀疼腰际也不舒服,更为糟糕的是他鼻腔鲜血淋漓的间隔次数越来越短,这现象不仅发生在家里,较多是出现在野外。一旦发作他就血流不止就人事不省就倒地昏睡,是大地启动侧隐之心一次次叫醒很久很久迷迷瞪瞪的他。他的日子一塌糊涂恓惶得完全不像样子。他上山下沟耕地牲口吆人地头套上犁具只仅几个来回,就上气不接下气全身柔弱得如面条,他放羊之时再也不若从前游刃有余收束自如,羊只一旦出圈就什么话语也不听撒欢四下里奔跑,他即使脚步怎样细碎也追赶不上,唯有拼命呼喊甚至使用最为野蛮的乡村语言谩骂,那些疯癫一般的畜生哪能听进去一句,他就随便捡拾石头土块甩击甩打,一俯一仰并后撤前倾等激愤动作当中,麦可多旧疾复发,两只鼻孔血流不止鲜红鲜红物无数蚯蚓一样以向下姿态蠕动,它们一齐沿上嘴皮而下顺次弥漫嘴角沾满下巴布满颈项,血流停不住慌乱的步伐依然顺流而下,继续污染他的肩背胸腰肚腿脚鞋以及每每经过的地面,他惊悸中为了掩饰对于疾病的恐惧不断使用棉花胡基屑小石块塞填鼻孔在脖子上一层叠一层围套衣服,试图堵截的方法穷尽,麦可多已经没有一丝一毫力气了。平时扛一袋粮食背一捆柴火像穿鞋子那样容易的麦可多什么事情都不可以亲自去干,他不能拿筷子端碗他也不能自如吸食哪怕两根面条他更不能吞吐痰液,他双睾丸肿胀似鸡蛋大小便不出腹肚鼓胀坚硬如铁如鼓。麦可多对于自己的身体情况了然于心,第一回我见他厉害的病状时,麦可多脸上像被风沙吹成丘壑的皱纹乱作一团,他说已经偷偷地吃了两年肝泰乐护肝片,也于黑灯瞎火之时乞求过神婆巫师,但是不见轻松病根难除一切皆无济于事,他惆怅地说自己的下场不怎么好,差不多也要走两个老人的旧路,阎王爷已经催促多次了。麦可多视线软弱地盯着我说我不能陪你一辈子了,我不能陪你二十年了,我甚至不能陪你二三年,家里再也没有一个亲你的人了,你要知冷知热把自己照顾好,有娃娃了无论如何把他们经管成人。你以后手头宽展了千万不要疼钱,想吃啥就买啥营养要跟上,家里肝病的老底底你要常记于心,感觉身体不舒服赶紧去医院查,吃药要趁早说啥都不敢耽搁。你们干公家事的人应酬多,别人硬灌酒你不要咽下去,要知道酒伤肝喝一盅就等于少一天命,人要学机灵始终会保护自己,不管怎样你要活长头替我把没有活够的时间补回来。鹰引领天空,大山擎起天空,麦可多哥哥是我的天空,也就从那时起,我预感到悬浮于我家上空的那方伟岸物呼啦啦坍塌下来,我的整个世界一片混沌和悲悯。
某年某月某日,清溪一个网名日“老妖归来”的文化人,怅望着满河川的风搅雪,忽忆起发生在一九九六年后半年的旧事,滋出几分愤慨,冲动里遂涂抹几句文字,企图百年后被写法改变的县志采用。
那文是《花朵成熟》。世界本纯洁,罪人玷污之,凡无赖、流氓、土匪、强权肆虐之地,亦必是挞伐与埋葬丑恶的佳境。杨宪者流,貌似猖狂了一阵,挥霍了一阵,淫荡了一阵,以及自作聪明了一阵,但其所作所为,都被一双双明亮的眼睛紧紧盯着。骂名将伴其一生,甚至波及后代。
《武国荣文学作品选(共2册)》包括:散文册《鸟鸣一两声》和小说《花朵成熟》两部作品。
小说《花朵成熟》共分为16章,外加一个代后记《正在长身体的小叔子》。各章节未单独命名,仅以情节发展情况作出章节处理和停顿。作者则通过对胡潜、杨宪等人的行动,串起一系列形形色色、各个阶层的人物形象,以及一个个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再现了20世纪90年代改革开放过程中部分中国乡村所走过的曲折探索之路。
散文分册《鸟鸣一两声》,正文共分为黄土敲犁、青烟问根、白路纹痕、红鹃鸣声四个部分,用黄、青、白、红四种颜色诠释了作者对故乡的热爱。
《武国荣文学作品选(共2册)》包括:散文册《鸟鸣一两声》和小说《花朵成熟》两部作品。
作者武国荣生活在海拔千米的山间,读着、写着悠久的历史和厚重的现实,渐渐生出了一种气韵。书中的篇篇散文,写的都是陇东庸常的景色与人事,文风质朴却韵味绵长,散发着生活的异彩和文学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