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屋
让我们对我们曾经住过的屋子终生怀念的都是些什么呢？
结婚以后，我们搬过七次家。家，从这一幢房屋转移到另一幢房屋。于是，总有一些什么被留了下来，无法带走。在这里，我说的不是物品。自然，每一次搬家都有一些生活用品弃之不要了，这是令人伤感的事。那似乎是抛弃了家的一部分，抛弃了过往生活的一些证据。有一次，我们决定舍弃那个小书架，是一个竹子做的书架；是我们结婚时，一位同事从四川乘了三天三夜的船，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和汽车，背回来送给我们的。在荒原上，在那些凄清的日子里，这个装满了书的小书架曾经是我们的温暖，我们的依靠。……最后，它就孤零零地留在了墙角里。整个屋子空空荡荡，只有它自个儿，被抛弃了，默不作声，孤独地立在那儿。从搬进这间屋子，它一直是立在那儿的。要起程了，是一个寒冷的黎明，一切尚在沉睡当中。我看了家最后一眼，关上门，走下楼梯，我一直在想着那个书架。我觉得，只要还没有人住进这幢房屋，这还是我们的家。因为那个书架还在。它不是独自留在那幢屋子里，它带着已逝的时光，带着我们的气息，带着不可更改的回忆，留在那里，守望着那间屋子。
可我要说的不是物品，是一些别的什么。
是的，有一些东西永久地留在了那些屋子里。哪怕你把所有的物品都拿走，它还是留在那里；哪怕这房屋被拆毁了，它还是留在那里；即使那里已是一片旷野，它仍滞留在那里，在空气里徘徊，不散不去。不论过去多少年，一到那里，你就能够看到它——哦，是的，它在那里。
房屋是家的形式，也是家的内容。它维系着我们，庇护着我们，抵御着外部世界。那不是冰冷的四面墙，那是我们的归宿。由泥和砖组成的这个房屋空间是我们真诚、温暖而又可靠的托付。你的欢乐，你的微笑，你的烦恼，你的忧愁，你的屈辱，你的软弱，全部可以展示在这个宽容的空间。一年又一年，我们那些正在进行同时又正在逝去的不可重复的生活，就发生在这个空间，消散在这个空间，铭记在这个空间，化成一种我们私人的、感情的历史气息。这种气息是家的气息。我们终生都熟悉它，可我们不能从这间屋子里带走它。
有一次搬家，车已装好，一切都收拾完，已是深夜了。我在屋子中间坐下来，面对空空的房间和墙壁。我觉得，我什么都没有带走，一切都留在这里了。有人说，墙能够把发生的事摄取下来，在若干年后，再重新放射出那景象。这也许是荒谬的。但此刻，这每一面墙都在我面前清清楚楚地展现出几年来的生活——那基调，那氛围，那每一个成员的每一张脸，那一个个怀着憧憬的平平淡淡的日子，令人或高兴，或沮丧的大大小小的生活琐事……对于我来说，这已不再是几面冷冰冰的单调乏味的墙。几年来，在它的怀抱里的这个家庭的喜怒哀乐，都已渗透到墙壁里面去了。即使这几面墙将来被粉刷，被遮盖，它们仍然会潜藏在里面，被秘密保存，使之成为永恒。还有那些门，那些窗，也是如此。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曾经生活其中的那一个一个空间早已被陌生的人，陌生的家具，陌生的声音充斥了。有的房屋也真的不复存在了。我们全家曾经回到那个我们居住过的荒原，寻找故居。那儿已经成为一片空地。当年我们所居住的平房旁边原先是一个大水塘，现在盖上了大楼。我们站在“家”的空地上照相。只是在一瞬间，我闻到了弥漫在空中的那种久违的熟悉的荒凉而又温馨的气味。我就又回到了那个家。当时的家，当时的房屋，当时的生活场景，不再是回忆中的碎片，它们完全被复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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