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景泰蓝更蓝
近几年,我年年都到花莲去,有时一年去好几趟,通常是坐飞机,偶尔坐火车,竟有十二年时间没有走过苏花公路了。
前些日子,应朋友之邀到花莲去,搭车走苏花公路。车子沿着高耸的崖岸前行,时而开阔无比,时而险峻异常,时而绿树如缎,时而白云似练。我心里生起一种感动,仿佛太平洋的波涛,一波一波从海边泛起来。
难道苏花公路比我从前来的时候更美了吗?我心里觉得疑惑。
学生时代,我也几乎每年到苏花公路去。当时一方面是热爱东部雄峻高昂的山水,一方面则是热心于社会服务,常随着学校的社会服务团到南澳、东澳的山地部落去做服务工作,每次都走苏花公路。二十年前的苏花公路比现在狭小,许多地方是单线通车,因此走走停停,觉得路途特别迢遥。那个时候没有冷气车,山风狂乱、尘土飞扬,车内燥热、百味杂陈,当地居民时常提着鸡鸭上车,每回到了目的地都是灰头土脸的。
有一次,独自在苏花公路一带自助旅行,每到一站就住两三天。二十年前的旅游业不发达,几乎找不到像样的饭店,连普通的旅舍也难找,只有一种用木板铺成的“通铺”,专供到深山采药、采兰花,或走江湖卖艺唱戏的人居住。我就住在那些地方,每天十元。夜里,飞蛾、蟋蟀在屋内飞动,壁虎、蟑螂横行于壁间,墙壁上全是蚊虫、跳蚤、虱子被打死留下的血迹。
一夜,我到了南澳,已经夜深,投宿于这种平民客栈,睡前找不到漱洗的地方。老板娘说:“呀!后面有个池塘,我们的客人都在那里洗澡!”
我走到屋后,果然有个池塘,在树林之间,星月映照在池水上。我满心欢喜地在池边刷牙、洗澡,觉得池水清凉甘美,又喝了几口,才回通铺睡觉。
第二天黎明醒来,再走到池边,大吃一惊,原来池水是乌黑的,池上漂满腐叶,甚至还有虫、蝶、金龟子的尸体。这使我感觉到,人的感受是不实的,昨夜那种美的印象完全破灭了。
旅行的环境是如此简陋,但每天一走到屋外,进入溪谷、林间、海滨,我就知道一切是多么值得,只要能走入那么美的风景中,就是睡在地上也是甘之如饴的。
溪清、林茂、海蓝、云白,满山的野百合和月桃花,有时光是坐着放松,就会感动得心潮起伏。
这福尔摩莎,这美丽之岛,这无可取代的土地呀!
二十年前,车稀路窄,一到夜晚,苏花公路就沉寂了,独自在大街上散步,觉得身心了无挂碍,胸怀澄澈如水。一直到现在,我都还深深地记得远处的涛声,以及在山路间流动的夜来香的气味。
关于苏花公路的记忆是我少年时代最美的记忆,噶玛兰的橄榄树、泰雅族的聚落、蓝腹鹇的歌声、南寺的晨钟暮鼓,光是想着就要微酣了。
那个时候所强烈感受到的美,未曾经过岁月的沉淀,没有感情的蒸馏,未经流水的冲刷,依然是粗糙的。这一次坐在冷气车中,细细回想从前所走过的路,窗外无声,云飞影移,觉得眼前的景色更美,在美中有一种清明,是穿过了爱恨,提升了热情所得到的清明。
原来,所有美的感受都要穿过心灵,愈陈愈香、愈久愈醇,就好像海岸和溪边的卵石,一切杂质都已流去,只剩下最坚实、纯净、浑圆的石心。
我对朋友说:“住在台湾的人,如果每隔一段时间就走一趟苏花公路,人生也就无憾了。”确实,我们走遍世界,才会发现最美的人间景致,就在我们身边!
几个晚上,我都住在亚士都饭店。亚士都算是花莲的老饭店了,简朴有风味,还像以前一样,我站在阳台面海的方向,可以看见明亮的天星,偶有流动的萤火虫,空气里青草伴着海风,带着槟榔花那极浓郁特殊的香味。
我独自沿着海滨公园散步,秋季海上的风起了,一阵强过一阵,椰子树也摇出抽象的舞姿。东部的天空即使是夜晚,也如景泰蓝那样深蓝,白云依稀可辨,风一起,云好像听见了起跑的枪声,全往更深的山谷奔驰而去。
如果有点音乐就更好了,我想着。
海像是听见我的念头,开始更用力地演奏着涛声,一遍一遍,永不歇止。人与海涛在寂寞中相遇,便是最好的音乐。
少年的歌声也随海涛汹涌着,我想起,我曾在东澳的山路上采了一束月桃花,送给一位美丽的少女,月桃花依旧盛放,少女的神采则早已在云端上了。
如果,如果,再下点微雨,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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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之又蓝
夏天的时候,我返乡居住。由于我的故乡离作家钟理和的纪念馆不远,于是我约了兄嫂,带上孩子一起去钟理和纪念馆瞻仰。车子开到半路,正穿过美浓乡间秀美的田园时,突然雷声大作,一阵气势汹汹的西北雨漫天泼了下来。然后我们经过双溪,转入笠山,到了纪念馆,发现里面空无一人,虽然大门开着。
我们在馆内看了钟理和的遗稿,以及他的照片、铜像和陶像。我站在纪念馆二楼的阳台上,看着连绵的雨,想着这非常热带的林木之中,是如何诞生一个令人钦仰的作家的呢?
当我们回到一楼的入口时,我看到纪念馆在出售钟理和的遗作、美浓的风景明信片,这些收入将作为纪念馆的基金。我对大哥说:“我想买一些书和明信片送给朋友。”可是纪念馆中空无一人,我绕馆一圈,呼喝道:“有人在吗?”
无人回应。
我看到大门旁边贴了一张纸条:本馆因人手不足,只有星期六和例行假日开放,平日若要参观,请顺着馆前左侧的小路向前走一百公尺,找钟铁民。
我指给哥哥看,他说:“那我们去找钟铁民。”
“这样不好意思吧?”我担心突然造访会惊扰铁民先生。
哥哥说,他和钟铁民都在美浓的中学教书,算是旧识,钟铁民又是我大姊的孩子的国文老师,因此突然来访应该不会惊扰他。哥哥还消遣我:“你已经染上台北人的坏习惯了,看朋友还要先约好时间吗?”
我们沿小路前行一百公尺,一路上林木苍盛,两边种了许多瓜果和蔬菜。我们一直走到一座门口有一棵龙眼树的三合院前,那龙眼树果实累累,我们在门口高喊:
“有人在吗?”
“铁民兄在吗?”
我们喊了许久,无人回应。
我们只好沿着原来的小路走回纪念馆,听到远处传来“吧啦不鲁”喇叭声,原来是卖土制冰激凌的小贩到纪念馆来卖冰激凌。
“三十块。”他说。
我买了几个冰激凌给孩子们,我自己也吃了一个。这种“吧啦不鲁”冰激凌又软又绵,是我儿时最向往的东西,唯一不同的是小贩当年的三轮车换成摩托车了。
“外地来的吗?”小贩边挖冰激凌边用带客家腔的国语问。
我们尚未搭腔,他又说:“可怜哦!这是我们美浓的一个作家哩,听说是饿死、病死的,写字赚食实在是太艰苦了。”
“嘿,我还听说,”那小贩语气较为神秘地说,“这个作家临死之前传下家训,子子孙孙不得以写作为业呢!”
小贩卖了冰激凌,见纪念馆里没有其他顾客,便跨上摩托车,回头对我们说:“我先失礼!我卖冰,有卖就有赚,写字的,写了不一定有赚,这个你瞳吗?”
哈!摩托车开走了。
“我懂!我懂!我懂!”我点头如捣蒜,孩子们都笑起来。
那小贩做梦也想不到,他是在教训一个写字的人。我在心里想,像钟理和先生一样的悲剧,但愿此后不会再发生。
看到卖冰激凌的小贩的影子消失在槟榔林里,我觉得写作的人也没有什么不同,也是在暑热焦渴的生命中贩卖心灵的冰激凌,只不过没有沿街叫卖罢了。 回到台北以后,我接到邱鸿翔兄的电话,他谈到“台湾笔会”和“钟理和文教基金会”正在办“杨达、钟理和回顾展”,希望能再一次向杨达、钟理和等前辈作家致敬,从而唤起大家对文学的重视,并期盼尽快在杨达奉献了半生的东海花园建一座“杨达纪念馆”。
这个构想很令人安慰,说明了写字的人虽然寂寞,也有很不寂寞的地方。
鸿翔兄把计划寄给我看,我对其中的几句话玩味再三,心中感慨。
这几句话是:“盖一座文学纪念馆,定一个文学纪念日,为一条街道取一个文学性的名字……花费并不多,但是可以让更多的台湾人浸淫于人文国度里,活得有气质、有美感。”
是呀,别让卖冰的看扁了!
每一个作家都有不为人知的寂寞的一面——或者在热闹的街头踽踽独行,或者在静谧的山林思潮翻腾,或者坐在小小的书桌前写下一道一道生活的刻痕——都是要独力品尝生命的苦汁和乐水的。
写作既然是一个寂寞的事业,为什么还要写呢?
我想,写作是来自一种不得不然,是内在的触动和燃烧。这就好像一朵花要开放,那是不得不然;一只鸟要唱歌,也是不得不然;一条河流要流出山谷,也是不得不然呀!
我总是相信,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处“清泉之乡”,有的人终其一生不能开发,因而无法畅饮甘泉,写作的人则是溯河而上,不断去发现自己的清泉,并且翻山越岭,把那泉水担到市街上与人共尝。
寻找泉水并挑担到市街上的过程,是非常寂寞的,可是在市井中如果遇到知音,也有不寂寞的时刻,就像两朵云在天空相遇而变成了一朵云。
陌生的人为什么能相知相惜呢?为什么通过文字能超越时空、超越阻隔呢?
因为在最终极之处,有一种蓝比景泰蓝更蓝,有一种香比夜来香更香,使我们深信,每一个字、每一个思想都将在人间留下影响,也使我们无所怨憎、无所退悔地去实践并完成我们对生命的识见。
文学家岂是为了纪念馆、纪念日,或是一条街道而写作的呢?把公园、街道、学校、纪念馆用自己的名字来命名,是那些缺乏自信的政客的标帜,哪里是文学家的追求呢?
文学家是为世间的有情心灵而写作的,是为自己的生命之泉而写作的,是为触及更蓝的境界而写作的。
此书有许多篇章谈到文化、教育、社会和政治,因为作为一个文学家,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不能独存于世间,对于现实事务的关怀,正是使社会走向更圆满之境的手段。何况,当我们说关怀众生、解救众生的时候,如果众生处在不公平、不公义的社会中,将不能得到解救;如果众生活在没有文化、没有品质的社会中,将无法得到提升与安顿。
这些年来,我写了许多现实而人世的文章,都是来自一个深切的认知——人心需要觉醒、社会需要改革,两者都是非常重要的,就好像两干多年前,释迦牟尼佛讲出“众生平等”的教法,不只是在阐明佛性的平等,也是在打破封闭的阶级制度,重建社会的公平。
当我在写这些文章的时候,时而感到寂寞,如同开在深山溪谷中的百合,独自维持灵醒的白,但也有不寂寞的时候,有如群树站立在晴空丽日之下,体会拂过的微风,看见了远天的彩虹。
不论寂寞或不寂寞,让我们维持着比景泰蓝更蓝的心吧!不要失去关怀的能力,不要让爱的泉源枯竭,不要断绝了更清明的希望。
让我们湛而又湛、蓝之又蓝,即使生活在浊恶的世间,也永不失去自清与无染的立志。
林清玄
台北永吉路客寓
《形影之间观世事:比景泰蓝更蓝》是林清玄继《越过沧桑》之后的入世之作。本书由“形影之间”“沧海浮生”“宽怀世事”三卷构成,作者在书中提出,在心灵最终极之处,有一种蓝比景泰蓝更蓝,有一种香比夜来香更香,文学家便是为了触及那更蓝、更香、更空明的境界而写作;但是文学家不能独存于世间,因此,心灵的空明与社会的改革同等重要。作者站在形影之间,通过洞察复杂的社会现象,拷问心灵,最后提出,即使生活在浊恶的世间,也要永不失去更清明的希望,维持比景泰蓝更蓝的心。
《形影之间观世事:比景泰蓝更蓝》将视点放在日常生活和社会现象上,以积极的态度关注现代人生存中面临的种种问题,并加以人文的关怀和思考,语言流畅,见解犀利,是一本不可多得的身心灵修养书。
最具影响力的华语散文大师林清玄越过沧桑,痛定思痛后的入世之作,大陆独家首发!
世事越是浊恶,心境越要清明。
南怀瑾、余秋雨、于丹鼎力推荐!
林清玄先生的文章,大多是从身边人人都能感受的事例,谈人生的至善至美,充满禅境的喜悦,吸引人们进入一种质朴寻常、又自主尊严的精神境界。
《形影之间观世事:比景泰蓝更蓝》是林清玄继《越过沧桑》之后的入世之作。“形影之间”“沧海浮生”“宽怀世事”三卷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