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爱猫。
她说猫的温柔就像未出嫁的姑娘;驯善就像丧了子的老妇;捕鼠时候的崛强,又像希腊古神话里的英雄。蹲在你的膝上,或者睡在你的怀里,犹如一个心爱的儿,使你感着满是爱,满是痛的甜蜜。那股不可抗拒的体热,从它绒绢一样的毛里,传到你的身上,就会使你感到拥抱着情人一样的温软。你抚摩,它就俯伏着不动;你逗,它就在你怀里跳着玩。如果你偶不留心,它就像个孩子似的溜到地上,眯着眼,挺着须,笑似的向你望。它既不像家犬一样蠢,又不像野兔一样滑。忠诚,机警,那样的伶俐,美丽,不叫你不欢喜。
妻爱它就爱得要命,简直胜过于爱我。但我却极端的厌,恨不得杀尽天下的猫,绝它的种。因为在过去,它分去妻给我的爱;到如今,又增加我一段痛苦的回忆。
是去年深秋的一个下午,我们家里忽然来了一位客。
他是我的老友,中学时代的旧知交。他新从杭州来,就在附近的仅海女校教书。学校离我家不远,横过狄威路,再转几个湾,就可以看见灰黑色的校门了。
那时我们住在福恩路,地方很寂寞。一条光滑如砥的马路,在瘦叶扶疏的桐荫下,迤逦到远处。因为偏僻,不热闹,车马的喧声真是难得听见。一切很静穆,很优闲,就连带笠帽,穿号衣的清道夫,也似乎很懒散的,在跟着垃圾车慢慢的走。
我们初到这里,很生疏。终天幽闭在家里,郁闷得要命。亲友既远隔天涯;是近邻,又都不相往来。大门静悄悄的,像在做着噩梦。除了佣妇以外,一天简直没有第二个人进出。
我赋闲,妻也找不到事做。没有地方走,缺朋友谈天,实在怪难受。尤其是妻,她原是好动的,还有孩子气的女子。她活泼,强健,喜欢交际。整天的说,笑,跳,她整个的生命就是韵,就是音律。因此这种枯寂的生活,她怎么也过不下去。过一天,就像过一年,整天闷坐在房里,望着狭窄的天,飘忽的云,就像这种生活永远不会穷尽一样的忧郁。
“闷,闷,闷!”她每天总是这样重覆着叫。每说一句话,叹一声气,她那哀愁的眼光,总是很严重的落上我的面,那眼光,含着勉强遏抑住的恨,怒,仿佛完全是我害了她的一样。
“有什么办法呢?乖!”我总是迟疑着说,好像怕她谴责似的。
“但是这种生活,是永无穷尽的么?”她失望的问。
“请不要傻,我们就搬家的。”我总是这样说,叫她不要傻。但是看到她那戚然寡欢的神态,又觉得自己的话是谎了。
因为生活这样枯,一时又无力舍弃,所以朋友的突然来访,确使我们很惊喜。仿佛一群久困囹圄的囚徒忽然会见了亲友,我们几乎疑心这是梦。
我们尽量笑,尽量谈,絮絮休休的,不时的握手,像久别的兄弟,我们一味说着亲热话,想出各种方法,闹着玩,尤其是妻,好像格外的快乐,她忙碌地穿来穿去,吩咐佣妇买这样,买那样;想了又想,仿佛要搜罗到所有的珍品。恐怕年老的佣妇不懂事,记性差,于是使着嗓,叮咛又叮咛。她那亮澈的声音,在马路上都可清晰的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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