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
我爹自打我出生就玩命挖掘我的优长。
我刚出世四个年头之后,估计他嫌我又瘦又小,开始带我打羽毛球,一打打了八年。
打到我们可以用一个小时的时间边走边传球,从家门口一直传到松花江畔再传回来,而球不落地。打到他喊“肚子”,我就必须把球打到他肚子上,他喊“鼻子”,球就得上他鼻子。打到我完全可以不看球,只看他挥拍的方向、用声音判断他的力度就能接到。打到我感觉自己像一部机器而非人类,不堪忍受奋起反抗,终于终止了这项运动。
我很庆幸自己出生在一个本分的家庭,父母教会了我善良,赋予了我平静。他们知识分子的浪漫情怀也影响了我;读过私塾的外公更是加剧了我性格上的古旧色彩;还有姐姐,她自小的爱唱爱跳没有在自己身上发挥,却毫不吝惜地赠送给了我……可是,我是害羞的,从小脸皮儿薄。
很不巧,我爸是音乐老师出身,更不巧的是,他对学生有耐心,对子女,他信奉的是棍棒底下出孝子。
我嗓子好,我爹翻出他做音乐老师时用过的教材,让我学唱不同民族风格的代表作品。一到春节聚会,他就逼我当众唱歌。问题是我害怕表演,干唱的话,腿抖;有麦克风唱,手抖;还没唱呢,只一想,就心慌意乱,手心出汗,并且冰凉,生不如死。
我躲,换来的就是父亲责备的眼神和亲友长辈们说我是“拿一把”的认定。我要是不躲,大家很快就能听见我们爷俩的相互指责声。什么叫做年关难过。
后来,长辈们给我起了一个外号,酸脸猴子。这个耻辱的外号维系了我整个的童年。
作为父亲,他愿我好,可他在这方面逼得我无路可退,每每父子较劲之后,他总会伤心地正告我:如果将来去扫街,一定别扫我们家门前的这一条。
北国的学校,滑冰是考试科目,这很恐怖,我不会滑冰,因为我怕摔。这事让我爸知道了。
他莫名亢奋,找了双冰鞋,拽着我跑到了学校的冰场上。我哆哆嗦嗦穿上了冰凉梆硬的冰鞋,内心充满了对这种运动的诅咒,好好的一双脚,非要挤成两把刀,在光不出溜的冰面上滑来滑去……若干年后,我听说南方同龄人的体育课有游泳,甚至还有跳伞这样的项目时,羡慕得要命。
可是眼前,我要滑冰。
根本站不住,连摔了好几个跟头,疼得我龇牙咧嘴。我爸一开始还算耐心,后来他就看不下去了:“咱俩商量一下,从现在开始,你摔一个跟头,我踢你一脚,就这么定了。”
他话音没落我就又摔了,于是,一脚。
远处有小孩子在玩,边玩边看我们这边。所以挨踢,面子上也是很难受的,我只好尽可能地乍着膀子在冰上挪,那姿势像极了鹅。 我不会做饭。如果把煮方便面以及煮速冻饺子也归纳为做饭,那我倒堪称厨艺精湛。
我爹曾经担心他儿子未来的生计,决定教我做饭,走到哪里总不至于饿死,我对于这门技术惶恐至极。当时,老人家身强力壮,拎着他儿子干巴鸡一样的臂膀往厨房里塞。我把四肢张开了,死死撑住门框,嚎叫着宁死不从。
就这样,那一晚,我爹在后面推搡,我声嘶力竭地反抗,娘在一旁哀叹,姐在厨房求情。
搬家,我娘扔掉了一台老风琴,我爹心疼,悄悄拆下键盘。我进了哈尔滨话剧院,听说当演员要全面发展,老人家让我学习弹钢琴。可是我学的是话剧,他笑了:“艺多不压身。”然后把风琴键盘搬出来让我练习指法。我像一个聋哑患儿仍旧抱着对音乐的执着,每天无声地练,我爹看着高兴,便咬牙买了一台真正的钢琴。至今,这架钢琴落户我家十几个年头了,基本上到目前为止,我爹始终是它孤独的演奏者。
当兵以后,战友话剧团的领导们喜欢让我写各种汇报文案,并想在此方向上重点予以培养。可惜我不喜欢,百般逃避。我那消息灵通的爹呀,却大老远寄来两本书《实用公文》和《公文写作技巧》,恨得我只想把书烧成灰,用奇骚无比的兔子尿搅和成墨汁泼到我讨厌的人的嘴里。
我爸年轻时就是热心肠,自家的活计还没完,就跑去帮别人家里做沙发、铲煤、修灶台。六十多岁的时候,还是闲不住,帮人守夜。我那时已经被一些人知晓,是自以为的明星,觉得脸面实在过不去,就找他回去。那房子里没有暖气,滴水成冰的天气,我爸只有一套棉被。我说:咱家不缺钱了。他说:你不懂。他执意的事情很难改变,我只好由他。结果没几天,他爬梯子帮人修灯,摔断了腿。
他过了一段需要拐杖的日子。过马路的时候,他走得慢,就有司机踩了刹车,还没人冲我爸鸣笛呢,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抬起手杖指着人家汽车。
我还是不懂他,但是我隐隐感到,我爸老了。他的头发忽的就白了,身上的锐气都不在了,他常常就那么堆在椅子上绵绵地笑,好像谁都可以来打他,他不怕疼的,或者疼了也没有办法。妈妈也是,因为老了,眼睛变小了,一口的假牙。一旦摘了,嘴就塌陷了。是我接受不了的老相。怎么你们就老了,我怎么不知道呀?
父子之间关系的变化很微妙:顶小的时候崇拜父亲,青春期厌烦父亲,年轻的时候瞧不起父亲,等自己老了以后就会发现,原来身上竟有那么多东西和他一样,甚至远远不及他。
我爹很倔,我也倔。
我爹好絮叨,我也挺啰嗦。
我爹抓不住重点,我比他更茫然。
我爹能把家里搞得很乱,我不但能让家里乱,还能让别人陪着我一起乱。 我爹在我所谓的成名之后,总是逢人便夸我,我告诉他不要这样,做人要低调。我爹很委屈,不跟人说了,就准备了很多我的照片,要我签名,要拿去送给别人。这当然也被我拒绝了。有一年我回家,发现了一大堆我的签名照,我打死也想不起到底什么时候签的,问了我娘才知道,是爹模仿了我的笔迹,签上去的。
我爹爱显摆他的儿子,这一点我跟我爹倒是很像,我也爱显摆他的儿子。
忽然很想我爹,还有娘,想到难受。
不知道我的孩子哪年会出现,苍天,这个东西小时候肯定也会像我恨爹那样的我,但愿那时候我做的能比上我爹娘的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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