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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过了嘉峪关了。无边无际的戈壁,无边无际的大风。火车喷吐出巨大的热力冲破大风的阻拦穿行在戈壁滩上。天黑了。戈壁滩上漆黑一片,只有一个个小站上的几盏灯光一闪而过,不时传来扳道工敲击铁轨的声音。
凌雪躺在下铺上,看着时不时闪过去的灯光,听着车轮同铁轨摩擦的声音和火车不时发出的汽笛声,怎么也不能入睡。她索性坐起来,望着漆黑的窗外。
记得那一年她第一次坐上火车是朝相反的方向开。她远离妈妈、妹妹去北京上大学。那时的心情是怎样的呢?别离的惆怅、远行的兴奋、对大学生活的向往和对家乡亲人的思念也弄得她无法入睡,她也是这样倚窗坐着,想啊想。今天却不是东行而是西去。啊,西去列车的窗口。对了,好像有这么一首诗,爸爸给她和妹妹念过。爸爸当初坐在西去列车的窗口前同自己今天的心情一样吗?他当时是去祖国最需要的地方献身,而今自己的大学同学几乎没入主动要求到那么边远而又穷困的地方去工作。爸爸当初坐在西去列车上想到他会经受的种种磨难吗?想到过他会把命都献给他奔赴的那个地方吗?今天她又要前往爸爸献身的那个地方去了。她,还有思泰,都不会长久留在那儿。但他们今天要去从事的工作却跟爸爸当初想的、干的一样。啊,爸爸,你知道你的女儿正在干你没有干完的事吗?
思泰在她上面的中铺上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对面下铺上的旅客鼾声不断,还时不时地发出磨牙声。那声音让人讨厌,可这人挺好,豪爽、热情,典型的新疆儿娃子,不过也快四十了吧。没想到他对阿尔金山那么熟悉,对那儿的野牦牛、藏野驴、藏羚羊和各种鸟类那么了解,充满感情。他是在兰州上的车,只带了一个提包。上车后,把提包往车架上一放就躺在他的铺上呼呼大睡,直到第二天才醒来。醒来洗漱后下车买了一只卤鸡和一瓶酒上来就开始大吃大喝,把不大的桌子占了一多半。他也笑笑客气地请刘思泰和凌雪一起共餐,他们笑笑婉拒了,他不再让,独自吃喝着,全然不管别人在干什么。下午,他们才互相熟悉了。当他得知他们是去阿尔金山,高兴而又不解。
喔唷,北京的客人能看上我们的阿尔金山,那可不是旅游的胜地啊。从来没有人去那儿旅游过。你们怎么想到去那儿?
我们是去考察一个项目。刘思泰说。
项目?搞什么呢?想开金矿?
你看我们像吗?凌雪逗他。
我看你们倒像是有学问的人,不像那些商人。
哦,哈哈。刘思泰笑起来。说真的,我们是学生物的。听说阿尔金山野生动物很多,我们……
那人打断刘思泰的话,吼起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们是搞环保的吧?
凌雪点点头。算你猜对了一半。
哎呀,这下可好了。你们去看看阿尔金山的那些野生动物被那些偷猎者伤害成什么样了,回北京后把情况跟中央反映反映。说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可谁真正重视它呢?人们都热衷于下海经商,把钱都不知道投到哪儿去了。每年给我们的钱就那么一丁点儿,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你是……刘思泰问。
我叫齐正初,就在阿尔金山保护区管委会工作。我刚去青海开了一个会,就是关于对付偷猎者的会议。唉,不过是发一顿牢骚,放一阵空炮罢了。会后谁管你?还不是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所以我们头头都不愿意去开这种会,把我派去充数。
偷猎者很猖狂吗?刘思泰问。
他们这样做是不是很挣钱?凌雪问。
齐正初点燃一支烟,长长吐了一口烟,仿佛是长长吐了一口气,慢慢说道:唉!那些野生动物也是一条条生命啊,真可怜。那藏羚羊长得那么可爱,它们惹着谁犯着谁了,要遭到如此的磨难?你挣钱可以,但不能伤天害理是不?不能伤害无辜是不?可那些人呢简直就是畜牲,能给他们讲通道理吗?只要能来钱,他们什么都敢干。你说那藏羚羊的羊绒,那是比金子还值钱的东西,人们都叫它“软黄金”。用它织成的披肩,一般长一到二米,宽一到一米半,才只有一百克的重量。把它攥在一起可以穿过戒指,所以又被叫做“指环披肩”。披在妇女肩上那可是一种华贵的身份,财富的证明,在国际市场上很卖钱。
对,我在美国上学时,听说过这种披肩,名叫“沙图什”是吧?刘思泰打断齐正初的话问。
就是叫“沙图什”。我们的藏羚羊就成了这“沙图什”的牺牲品。可怜哟,当你看见被偷猎者剥去皮还没死的藏羚羊怎么样挣扎,你会难过得几天合不上眼……
凌雪没想到这个七尺男儿说到这里真动情了,眼睛里眼泪花花的。她也禁不住抹了抹眼睛。刘思泰一拳击在铺上,半天没有做声。
此时,凌雪独坐窗前,听着他们的鼾声,想着奇异的阿尔金山和可怜的藏羚羊,恨不能马上就飞到阿尔金山,飞到藏羚羊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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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爸爸的死是不是与藏羚羊有关,她和妹妹的童年没有电视电影,没有小说童话,却被爸爸的故事涂染得五彩缤纷,其中最有灵性最打动她们幼小心灵的就是藏羚羊。爸爸就死在藏羚羊的家乡阿尔金山,死在那里的魔鬼谷。阿尔金山用什么魔力让爸爸鬼迷心窍?虽然,那神秘莫测的阿尔金山在凌雪幼小的心中曾经那么美丽,充满梦幻般的色彩,她把爸爸讲过的童话、神话里的主人公,什么白雪公主呀、七个小矮人呀、丑小鸭呀、白天鹅呀、小白兔呀、大黑熊呀——全搬进了阿尔金山,但爸爸的死却让她对阿尔金山充满了恐惧。爸爸怎么死的?她和妹妹,还有妈妈一直不知道。她们越想解开这个谜,却越让这团迷雾缠绕得迷乱茫然。她和妹妹曾经发誓,相约长大后的某一年某一天一起去魔鬼谷,查清爸爸的死亡之谜,可真到了这一天,妹妹却好像失去了当初的热情。唉,这几年妹妹是怎么过来的呢?
凌雪毫无睡意。她的心又飞到了那座沙城,那个小小的羌镇。她和妹妹的童年就跟羌镇一样灰蒙蒙、干瘪瘪的。没完没了的土雨沙尘让她们很少能见到明朗的太阳,一年里难得有的连地皮也淋不湿的雨水和没完没了的黄风把她们的皮肤变得皱巴巴的,没有一丝潮润和细腻,就像爸爸妈妈在院子里种的白菜黄瓜蔫不溜秋的总也打不起精神。那街道也叫街吗?又窄又不平,坑坑洼洼,除了石头就是土和沙。一脚踩下去,蓬松松的沙土就把鞋埋住了,抬脚往前走上几步,沙土就会在你四周扑腾。前面行走的毛驴驮着人或者东西,晃悠悠地走着,把沙土踩得飞溅。后面晃荡的木轮马车在你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扬起不小的尘埃。突然再跑来一辆汽车更是把满街的土尘都搅上天空。上一趟街,头上、脸上、衣服上全是一层沙土。还有那些噪音,简直让耳朵不能忍受。马的嘶鸣,驴的叫唤,汽车的喇叭声,大车车轮的吱扭声,像钝刀子割肉一般叫人周身发憷,而当那发情的驴撕心裂肺地叫起来,那没完没了的抒情简直会让人发疯。更有那些不顾人死活的有线广播的喇叭全是高频率的,你就是躲进房里,那声音也炸得你的耳朵嗡嗡直响。爸爸为什么会迷恋上这样的地方呢?终于有一天,妈妈高兴地告诉她们,爸爸有可能调回北京工作,这消息让她和妹妹兴奋了好几天,连晚上做梦都是飞离羌镇回到北京的事,甜美极了。可是她和妹妹,还有妈妈,万万没有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祸让她们回北京成了真正的梦想。爸爸在阿尔金山失踪了!
那是1980年的事,她和妹妹才十岁。在凌雪的记忆中,爸爸总是那么劳累,那么疲惫,却又总是那么忙碌,那么坚忍。他总是在深夜干完自己的工作后走进她们姐妹俩住的那间仅能放一张床和一张小课桌的房里,把她们的书包轻轻地拿走,在自己的桌旁坐下认真地检查她们的作业,在做错的地方打个记号,第二天早晨督促她们改正。有一天晚上,一直没有睡着的凌雪等爸爸检查完她们的作业把书包送回来时,轻轻喊了声爸爸。爸爸走过来轻声问道:怎么还没睡?凌雪站起来一把将爸爸的脖子搂住,说,爸爸,你为什么这样辛苦?爸爸抚摸着她的头半天没有说话。凌雪感到一滴眼泪从爸爸脸上流到自己的脸上。爸爸把她抱了好久,然后说,爸爸不累,快睡吧,明天还要上学。爸爸将她放在床上,替她盖好被子,又摸摸睡得正甜的妹妹的头,然后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不久,爸爸就去了阿尔金山再没有回来——妈妈说是阿尔金山的魔鬼谷吃掉了爸爸。P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