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山游记
宋薪原在北郊一家工厂做宣传员,能写点小新闻小文章之类的东西,隔三差五地发在报屁股上。他家离厂子很远,倒三次车才能回家。妻子偏瘫三年了,他就申请了三年,希望组织上调他回局机关工作,因为局机关距他家只有两站路。组织上研究、讨论了三年,终于把他调回机关了。他上班的那天,正下着雪,纷纷扬扬充满宁馨。但他没有穿大衣,穿大衣显不出西装革履的线条。他自我感觉很精神很潇洒地去上班,局机关的老爷们都掩嘴窃笑,笑他这个不合节令的瘦啦吧唧的男人。他们找了张三条腿的办公桌给他,又找来一节细铁丝,要他亲自动手将那半截断桌腿绑在对面的桌腿上。
对面办公桌的主人叫杨禾。杨禾是个美人。关于杨禾的风言风语他早有耳闻,只是未睹芳容。领导之所以安排宋薪与杨禾面对面地办公,主要是觉得他貌相平平口齿木讷举止有几分猥琐,是不会弄出花花事的。还因为都想跟杨禾面对面办公又争不到手只好让杨禾一人呆间办公室享受了事实上的处级待遇。宋薪狗二样爬在桌底绑那条断腿时,门外’响起高跟鞋声。接着是掀门声。沉寂了一分钟,又是高跟鞋声,声音在宋薪的额前停下。宋薪头一偏,便看见一双标致的腿。他猜,杨禾进门时肯定看见了桌子底下撅出的一个屁股,她于是站着不动,纳闷,后来才断定这屁股大约是新调来的宋屁股。杨禾走到自家办公桌前,明知桌下有人,却故作不知,搬了藤椅,坐好,双脚有节奏地叩击着地板,仿佛给合唱队打拍子。宋薪有点生气。只生了几秒钟气便消了。自己是新来的,新来的照例要当一段时间龟孙子。再说人家是美人,美人多无礼,大丈夫要原谅才是。不过,他还是想用手里的老虎钳子钳一下杨禾那不住点击地板的腿。
宋薪绑好桌腿站起来,一边拍着手上的灰尘一边瞟了杨禾一眼。杨禾根本不瞧他,只是很投入地读一本妇女杂志。宋薪心里说,你漂亮你可以不理我,我丑陋我也没必要理你。毛主席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又不向你求婚,嚣张个没道理嘛。于是宋薪抹净桌子,打了开水,沏好茶,拉一张《参考消息》,也很投人地读起来。反正喝茶、读报、等死,是坐班人员的最大内容。
一连四天均是如此。宋薪和杨禾未搭一句话。宋薪觉得有趣,决心打个赌:你要是先跟我说话,咱俩便有些故事。而且,他私下里写了一篇关于她的肖像,美其名日“素材积累”。二十年前,中学生的他就梦想写一部长篇小说。二十年后的今天,别说长篇,连个短篇也没有发表过。他把这一切归结为他的路太坎坷了。关于杨禾的肖像,他是这么记载的:
从背后的身段看,她是个又丰腴又不乏线条感的少妇。正面呢,尤其从她眼角的鱼尾纹里,可以判断她的年龄至少突破了三十五岁。眼睛大而亮,颇有情调,适合调情。她看窗外的雪,雨,以及翻飞的花絮时,眼睛会飘出一丝忧郁而浪漫的光泽。这是一种青春将逝的光泽。这光泽表明,她还渴望一次爱情,她一生里可能出现的,最后一次爱情。这个年龄的女人,其热烈奔放的力度,无论怎样估算也不致过分,犹如输家打麻将打到天要亮时恨不能连坐十庄捞回一夜血本。 那天,杨禾在读一张小报,宋薪在起草一份文件。忽听杨禾笑着自言自语道:有这号事?世上竟有这号事!文人胡编哩!并第一次扬起美目瞧宋薪,意思显然是恩赐宋薪——你可以跟我说话了!宋薪回看了一眼杨禾,仍低了头,继续写他的“要继续……深入……加强……”。杨禾有点羞恼:你是哑巴吗宋薪?宋薪高兴了,我的赌打赢了,是个好兆头。于是说杨禾我正要问你呢。杨禾笑了笑说:对不起,我近来身体不好,刚做了手术,没有招呼你。宋薪说没啥,又问,你读什么文章,那么惊奇?杨禾就以甜柔的嗓音念道:我到观音山的第一夜,主人安排我睡到他和他妻子中间,这让我很难为情。我早听说观音山有这号风俗,是对客人的最高礼遇,以为是神话,没想真的如此。我只好上炕,和衣睡在他们夫妇之间。但他们不,非要我脱光衣服不可,理由是人是一丝不挂来到世上的,只有一丝不挂睡觉才睡得舒服。我拗不过,只得脱光衣服。但无论如何不能脱裤头,裤头虽然包藏着丑东西,其实是包藏着脸面,而人与动物的区别正在于人要脸人顾脸。他们同意了我的这个小小请求。但我怎么也睡不着,尤其他的妻子——一个原汁原味的漂漂亮亮的未经丝毫矫饰打扮的小媳妇——总是朝我身上挨呀蹭呀的,要拿她的身子暖我,因为她感觉我浑身哆嗦。我不是冷,而是害怕,总以为这其中藏着一个可怕的陷阱。我能做的是拼命朝外挤,几乎要把她丈夫挤下炕。她丈夫虽然矮小,却是个磁铁疙瘩,死死地抗住,拼命朝里挤。于是我哆嗦得更厉害了。矮小的丈夫以为我打摆子,就下了炕,朝炕洞里添柴加火。其实炕够烫的了,我的屁股我的脊背都快烙熟了……
杨禾念文章时,宋薪很不感兴趣的样子,仍旧写他的“要继续……深入……加强……”。杨禾很来气,报纸一拍玻璃板,说:你这聋子!宋薪抬了头,说:有啥奇怪的,文章是我写的么。杨禾呀的一声,说文章署名胡浪呀。宋薪说胡浪正是我的笔名,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稿费汇单,汇单附言栏里注明是×报×月×日×版×文之稿费。杨禾的嘴巴鼓出一个O型,三分钟后才合拢。P1-P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