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马克与我父亲的故事
今日温州商人名震全国,而我父亲是温州解放后的第一任工商联主任,是当年温州屈指可数的企业家。温州市是在解放后设立的,解放前那里是永嘉县,父亲曾任永嘉县银行行长、咸孚钱庄总经理,是当地金融界的首脑人物。
父亲家里世代务农。一个农家子弟,怎么会跻身企业家行列,执当地金融界之牛耳呢?
我的哥哥毕竟是家中长子,他年长我十岁,知道许多家事。2005年4月,我到浙江丽水看望病中的哥哥。他跟我说起关于父亲的非常有趣的故事。
父亲在保定军官学校学习时,数学很好,所以在那里念炮兵专业。未毕业,就到国民革命军炮兵营,1919年起任少尉连附,后来升为营长,少校副官。
那时候,他的炮兵营,配备德国生产的大炮,算是很先进的武器。为了能够熟练地使用德国大炮,炮兵营聘请了德国军事顾问。作为营长,父亲跟德国军事顾问成了很好的朋友。
那时候,正值德国马克大贬值。德国军事顾问手头的许多马克纸币,一下子成了一堆废纸,打算扔掉。见到父亲喜欢收藏,德国军事顾问就把那些马克送给了他。
父亲手下的很多士兵是共产党员,他并不清楚。
1927年,蒋介石发动“四·一二”政变,抓捕了大批共产党员。父亲的营里很多共产党员被捕、被杀。父亲见了,不愿再在军队里干下去,就决心离开军队回温州老家。
父亲收拾行李时,把那些马克顺手放进藤篮。在回温州途中,遭遇大雨,把藤篮里的马克也淋湿了。
父亲回到温州乡下——乐清老家,天放晴了,他把马克拿到太阳底下晒。
没想到,这下子惊动了家乡的朋友。他们以为父亲一定是在外面发了大财,居然有那么多外国钞票!
正巧,老家的朋友们正在集资建钱庄,便邀父亲入股。父亲无法推托,因为那些朋友说他发了大财——他有口难辩。就这样,他也入了股。
在股东会议上,股东们说我的父亲在外面见过大世面,再加上他当过营长,富有组织能力,就公推他担任总经理。这家钱庄叫“咸孚钱庄”。就这样,父亲成为咸孚钱庄首任总经理(直至解放后公私合营)。
当时,咸孚钱庄开设在温州市中心铁井栏29号。这幢大楼是当年温州最好的建筑之一。大楼最初两层,后来加盖成三层。楼下是成孚钱庄铺面,楼上住家。我的童年就在咸孚钱庄大楼里度过。
由于他经营有方,咸孚钱庄迅速地成为温州实力雄厚的民营钱庄。父亲成为地方绅士,被同行推选为永嘉县钱业公会理事长。不久,他又被任命为公营的永嘉县银行行长。永嘉县银行行长相当于今日的温州中国银行行长。这样,他在当地金融界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
永嘉县银行大楼紧挨着咸孚钱庄大楼。这两幢大楼是当时温州市中心最好的楼房。日本占领温州时,司令部就设在永嘉县银行大楼。
2004年春节,表兄曾衍霖教授来访前,在电话中说要送给我一件“最珍贵的礼物”。至于这礼物是什么,他“卖关子”,没说。
他来了,坐定之后,小心翼翼地从衣袋里取出一帧发黄的二寸照片。照片上的小男孩理着小分头,穿短袖白衬衫,居然系着一根小小的领带。他蹲在那里,跟前是一辆玩具轿车。背景是一个地球,上面写着“吾友摄影”。显然,这是在一家名叫“吾友”的照相馆里拍摄的。虽说照片年代久远,可是却很清晰。
这老照片上的小男孩是谁?连我也不认识。然而,看了照片背面用毛笔写的说明词,我一下子明白了。这是我熟悉的父亲的笔迹。他写道:“永烈周岁纪念”。
原来,是我周岁时拍的照片!在这之前,我收藏的自己的最早的照片,是四岁时的照片。这一回,能够得到自己周岁时的照片,当然是“最珍贵的礼物”。
表兄说,前些日子在家中整理旧照片,发现此照。
表兄的母亲是我的母亲的姐姐,这照片显然是我的父母当时送给他们的。
表兄又说,倘若不是姨爹(也就是我的父亲)在照片背后写上“永烈周岁纪念”,他认不出这小男孩是谁。
我细看照片背面,见到上面还写着“三〇、农七、二六”,这“三〇”是指民国三十年,亦即1941年。“农七、二六”是指农历七月二十六,我的生日是农历七月二十七,父亲选择“农七、二六”给我拍周岁照,真是连一天都不差!
我在感谢表兄之余,非常佩服父亲的细心。
后来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我的新著《每一个孩子都能写作》,书的第一页就印着我小学一年级的成绩报告单,作文不及格,只有40分!我的这本书,就讲述我如何从作文不及格的孩子,成长为上海作家协会的专业作家,借此说明“每一个孩子都能写作”。
我能够拿出我将近半个世纪前的小学一年级的成绩报告单,得益于父亲的细心。父亲居然把我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毕业的成绩报告单,全部保存起来。如今,独生子女的父母,也未必能够把孩子成绩报告单全部保存,何况我的父亲有着五个子女。
如今,在我的书橱里,用一个文件夹,依照顺序存放着我的全部成绩报告单。内中,就连期中考试的成绩单也在。阅读这些成绩单,仿佛在检阅我的成长历程:我的级任(也就是班主任)评语,往往是说我“天资聪颖,惜懒肯用功”,所以成绩总是不稳定,时好时坏。进入高中,我的成绩稳定而优秀,特别是进入高三……
《每一个孩子都能写作》里,还印着我11岁时投稿,收到平生的第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叶永烈小朋友收”。这封编辑部给我的信,也是父亲替我保存着的;当时发表我的作品的报纸,同样是父亲为我保存。如今,我能够把文学道路上的原始档案印在书上,多亏我有一位细心的父亲。
父亲这细心的品格,“遗传”给了我。我也还算细心。正因为这样,我的儿子、儿媳从国外回来,第一事就是把护照以及重要的证件交给我保管。在他们看来,交到我手中,如同放进了保险箱。
其实,我的细心还是有限的。前些日子,我也整理旧照片,就发现诸多疏漏。比如,照片的拍摄日期至关重要。然而,早年的相机上没有“日期戳”,必须在照片背面写上拍摄日期。还算细心的我,在不少照片背面写上了拍摄日期,然而也遗漏了不少——主要是缺乏耐心,在每张照片背后都这么写,未免有点烦。然而,事隔多年,在整理旧照时,必须花费一番“考证”功夫,这才能够大致确定老照片的拍摄日期。同样,照片的拍摄地点、合影人的名字等,在整理时也往往需要“考证”。其实,当时如果细心一点,随手在照片背面写上一笔,就省去了日后的诸多“考证”功夫。
细心永远是需要的。不光是日常生活中需要细心,干任何事业都需要细心。细心往往与耐心相随。有足够耐心的人,不怕烦的人,办事也就细心。 P14-17
多年来,我写过许多传记,以至被人称之为“传记文学作家”。然而,我却从来没有、甚至没有想过为自己写一本传记。
内中的道理很简单。在我写作传记的时候,选择传主的标准之一,便是能否通过传主的经历,折射一段中国当代重要的历史。正因为这样,我选择了毛泽东、陈云、胡乔木,也选择了江青、陈伯达、张春桥、王洪文、姚文元,也选择了钱学森、马思聪、傅雷、傅聪等等。
在我看来,我自己的经历很简单,不值得一写。所以,我从来没有、甚至没有想过为自己写一本传记。
促使我写下自传的,是1995年上海文艺出版社的约稿。当时他们约我写长篇自传。在我看来,如果记述我的采访经历——“追寻历史真相”的采访,倒是可以符合我的对于传记文学的要求,即“折射历史”。尽管我当时答应下来,然而我忙于其他写作,迟迟没有动手写这本《追寻历史真相》。直到1999年人民日报出版社准备出版50卷《叶永烈文集》,我在编选《叶永烈文集》的过程中,不时“闪回”自己的创作历程。我趁50卷《叶永烈文集》全部编完之际,趁自己尚未进入“健忘”岁月,完成了82万字的《追寻历史真相》上、下卷,于2001年1月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在中国文坛,我具备“双重身份”,既是纪实文学的主将,又是科普、科幻文学的“主力舰”。我在写作《追寻历史真相》的同时,也完成了我在科普、科幻文学的曲折经历的64万字的回忆录《是是非非“灰姑娘”》,于2000年10月由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是是非非“灰姑娘”》以亲历、亲见、亲闻,兼具真实性、可读性、历史性、文献性于一身,受到中国科普、科幻界的广泛注意。
时光飞逝,一下子十年过去。记得,在十年前,我曾经写下这样的话:“50卷《叶永烈文集》的编定和《追寻历史真相》、《是是非非“灰姑娘”》的完成,使我了却一桩心事。由于视力日衰,医生劝我从此可以告别文学创作。在《叶永烈文集》50卷出齐及《追寻历史真相》、《是是非非“灰姑娘”》出版之际,我正值花甲退休之年,我曾打算告别文学——当然,在视力允许的情况下,也可能贾余勇写一点自己希望写作的作品……”
然而没有想到,这十年我依然处于创作高峰期,我又创作了大批新著,又有许多新的经历。于是我在2011年着手修改、补充《追寻历史真相》和《是是非非“灰姑娘”》。
经过补充,《追寻历史真相》的总字数超过100万,过于庞大。我把这本书分为两本,即《华丽转身》和《出没风波里》。《华丽转身》是我的长篇自传,而《出没风波里》则记述我的纪实文学采访经历。
另外,我修改、补充了《是是非非“灰姑娘”》。
记得,1999年9月,我在香港会晤台湾资深报人陆铿先生,作了畅谈。他赠我他在台湾出版的长篇自传。
后来,香港《文学与传记》杂志刊登了陆老先生对我的创作上的建议。《文学与传记》杂志介绍了陆铿简况:“陆铿先生号大声(于右任先生所赐)笔名陈棘荪,云南保山人,生于1919年,是中国最早的广播记者。二次大战时任中国驻欧战地记者,抗战胜利后任《中央日报》副总编辑兼采访主任,曾先后遭国共两党下狱长达22年。出狱后仍坚持记者专业,志节不变,他采访过的名人有麦克阿瑟、马歇尔、蒋介石、胡耀邦、邓颖超、李登辉等。1978年来港,稍后与胡菊人创办《百姓》杂志,任社长。1984年移民美国,现虽年届80,仍活跃于港、台、美新闻界。主要著作:《麦帅治下的日韩》、《胡耀邦访问记》、《风云变幻的邓小平时代》、《人间佛教的星云》、《中国的脊梁——梁漱溟纪念文集》、《邓小平的最后机会》、《陆铿看两岸》、《陆铿回忆与忏悔录》等。”
陆老先生的《对叶永烈的建议》如下:
叶永烈先生的传记,享誉中国大陆和海外,他不仅自己解放自己,还推动别人选择解放。
他的传记帮助广大读者认识中共、中共人物、中共的路线和政策。
叶的经验值得每一个献身新闻事业的人记取:以历史的使命感反映当代历史的辉光和阴影。
建议叶永烈先生写三部传记:
宋庆龄传,我知道艾勃斯坦先生写过,抗日战争时期的《中国之声》,我总和艾同事,他热忱够,但笔力不够。
周恩来传,对周恩来先生,大陆已逐渐出现不同的论断,希望有一本如实反映其人的历史。
林彪传,在美国曾有一位与林彪有渊源的高干子弟找过我,表示可以提供真实的材料,可惜后来失掉了联系。我相信叶先生可以完成这一传记,为世人解谜。
我能否再完成陆铿先生期望的《宋庆龄传》、《周恩来传》和《林彪传》,不得而知。不过,对于陆老先生的关心,我是非常感谢的。
叶永烈
2011年8月20日
于上海“沉思斋”
怎样“估价”自己
我的一位朋友曾经开玩笑说:“如果跟谁过不去,就叫谁把《叶永烈文集》抄一遍!”因为如果每天抄5000字的话,抄2000万字也得4000天——无假日、无双休日,整整抄11年。
这句玩笑之中,其实包含着我60年劳作的无限艰辛……
日日著作无虚度。写了那么多的作品,也算是个“坐家”了。常常有人问我:怎样“估价”自己?
我记起1993年在美国匹兹堡,曾与挚友童恩正教授彻夜长谈。
我曾问童恩正:作为一个中国作家,你到了美国之后,感觉如何?
他的回答给我极深的印象。他说,在中国的时候,总以为自己写过二些作品,也获得过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是个作家,多少有点自命不凡的感觉。到了美国之后,这种感觉就完全没有了。美国人谁都不知道他写过什么作品。就连鲁迅、巴金,美国人也很少知道。在美国人的眼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的地位,大约相当于广西壮族自治区作家协会主席在中国人眼中的地位。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尚且如此,何况你我?
童恩正讲的是真话。
我对自己的“估价”,也就包含在童恩正的话中。
我曾经给别人写过许多长篇传记,而这本书则是我的长篇自传。
《华丽转身(上下)》系专业作家叶永烈先生的长篇自传。全书分为上下两卷,围绕作者从1949年到2009年这60年——前30年远避政治,后30年专写政治——的写作生涯展开,作者以其细腻的笔触,翔实记述了自己由于前30年和后30年作家生存环境的差异,以1979年为“中点”的华丽转身。《华丽转身(上下)》对于读者了解叶永烈本人及其依托的历史背景,均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他是叶永烈。
从科普文学到儿童文学,从纪实文学到政治科幻文学,还有这些年信手拈来的十几本游记。所谓著作等身,也不过如此吧。
他写书,是出了名的又多又快又好。
这部《华丽转身(上下)》系专业作家叶永烈先生的长篇自传。全书分为上下两卷,围绕作者从1949年到2009年这60年——前30年远避政治,后30年专写政治——的写作生涯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