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城翱翔
1946年新年刚过完,还带着抗战胜利的喜悦,人们都在忙着走亲串户。父亲告诉我:“你要到成都考学校就和黄家四爸一道去,他在成都华西大学念书。”我半信半疑,说:“真的吗?”父亲回答:“明天就一路走,把被盖行李都带去。”
我高兴地说:“被盖行李,从雅安明德初中毕业时我就寄放在俸三爸家里。”
父亲戏谑地笑道:“我晓得你早有预谋!”
晚上妈妈做了一餐丰盛的蒸饺为我饯行,边吃边叮咛:“成都地方大,社会复杂,遇事要谨慎。你读初中就没有用过蚊帐,这次去要制一床。你的长棉袍只能在家穿,还要制一件大衣。”
父亲补充说:“钱已为你汇到成都西康省银行成都分行,到时你去取就是了。花钱一定要节约,如果实在不够,可和你认识的章行长说先透支。”
妈妈插嘴道:“成都还有你二姨妈、三姨妈的几个儿女,把地址记着,需要时也有个照应。”
他俩还说了很多如读书要用功,交朋友要交好人,每月都要来信等等。晚餐后妈妈就催促早点睡,明天起得早。
躺在床上既兴奋又酸楚,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心里像倒了五味瓶。脑海里浮现着一幕幕情境。母亲曾对我讲,我祖父是康定有名的茶商,经营边茶,由康定转卖到康南、康北各地,以后由于火灾烧毁了康定的店庄,祖父也被烧死,一切财产、茶包、往来账目全毁于一旦。卖出的货,别人的欠账,无据可收;借回来的债,债主接踵催讨,把家闹得天翻地覆。虽然家里还有大伯父、二伯父,但他们都抽大烟不理家务,这才派人去成都把正在“四川外国语专门学校”念法语的父亲催逼回来处理善后。父亲回来后变卖了家产、处理了债务,从此变得一贫如洗。生活无着的父亲外出寻活,母亲靠为人做针线过活。不久我在家庭最困难的时候出世,时值腊月寒冬,母亲已预感孩子即将临盆,把十岁大的女儿支去外婆家,准备好临产用的剪刀、婴儿的包衣等。凌晨寅时,孩子下地,母亲因疼痛和失血过多,昏迷过去,苏醒时婴儿在地下蜷缩一团已无哭声,只微微地呷着气。孩子就是生命,孩子就是希望。母亲拖着十分虚弱的身子,把婴儿的脐带剪去,迅速包裹起来,然后清理干净自己的身子,费力地坐到床上,口对口地给婴儿进行人工呼吸,早晨大姐回来,妈妈才喝上了一杯热水。她又将孩子搂在怀里,三天三夜保温度气(人工呼吸),婴儿才发出嘶哑的叫声。妈妈事后说,得力那天晚上事前生了一炉煤火,才幸免娃娃被冻死。妈妈坐月子,针线已无法做了,全靠好心的外婆接济,母子才艰难地度过了那段岁月。父亲在外觅活,也只够糊口,每次都是空手而归。越穷还越生,母亲又生了两个妹妹,不久因日子难过,两小妹先后夭折。以后父亲好不容易在康定“边税局”谋到了一席会计职务,有了固定职业。由于工作勤谨,不久擢升为会计主任,手边开始有点余钱寄回家,母亲苦撑的日子才算缓解。1936年红军过后,我已7岁,父亲又在康定造币厂兼会计,手边有更多的余钱,把我们母子四人接去康定一起生活。不久又添了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一家共七口。1938年,西康建省,“边税局”撤销,父亲失业,好在尚能以手边余钱做一点小生意,一家生计得以维持。我在康定从小学开始读到初中二年级。抗战胜利前夕,康定生活高,举家复迁回老家。靠父亲积蓄购得20余亩薄田,父亲在县“田粮处”谋得一职,工薪微薄,人不敷出,生活十分拮据。初中二年后我从康定转学至雅安明德中学,1945年冬毕业。毕业时早和两个同学约定要到成都读高中,韩校长还为我们介绍了成都华西协合高级中学,和明德一样也是一所教会学校,校舍设备都很好,教师也很硬,教学质量很高,他认为我们的成绩都好,一定能考上。因此我们三人决定一定要报考华西协中,其他学校都不读。当我回家兴冲冲地把我的想法告诉父母时,他们却说供不起我读书,要我到成都姜家的绸缎铺当学徒,还说同你的老表一道去,已经谈妥了。我的心一下掉进冰窟窿,伤心极了。我说我一定要读书,气得几天饭都不想吃。父母见状终于心软了,老表走就没有叫我了。一些亲戚朋友也劝我父母说,娃娃能读书应该支持他,日后一定有好日子。现在我终于盼到了去成都念高中,我是多么感谢我含辛茹苦的父母啊!想着想着,慢慢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翌晨,天还没有亮,妈妈把我叫醒。我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盥洗后,草草吃了泡饭,妈妈轻轻地把她昨晚为我准备好的包袱(里面是一些换洗衣服)帮我挎上,默默地,什么也没说。我不敢看妈妈,也不敢看站在妈妈身后的父亲,低着头,喉咙哽哽地,说:“爸、妈,我走了。”便跨出了门槛。我感觉到,身后父亲和妈妈仍站在门边目送着我。
赶到黄家大院去邀约黄四爸。去时他早已起来,在场的还有几个他的同学,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我们就结伴同行45公里到了雅安。
二月雅安的早晨下着漾漾细雨,穿一件父亲穿旧的毛衣感到清冷清冷的,从俸三爸家取走寄存的行李,沉沉地压在背上,赶到雅安汽车站时已是一身大汗。黄四爸正在门口等我,说快快,已上车了,帮助我把行李丢上一部货车,然后又把我推上去。车上已有一道来的同学拉了我一把,算是吃力地插到了挤满一货厢的人丛中。由于人矮,看见左邻右舍都是背,感到窒息,只听到车厢前头有人叫我的名字,问我站好没有,车要开了,刚答应站好了,就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又闻到一股汽油味从车后冒上来,随之车里的人都往后一仰,听到有人大叫一声“唉哟我的脚”!黄四爸也在叫我站稳,车子开了。车子颠颠簸簸地开出了雅安,人们一会儿往前倒,一会儿向后仰,车外的什么景色一点也看不见,只见到从车上掠过的树枝、电线、惊飞的麻雀乌鸦。天上的细雨开始时还感觉东个西个地落在我的脸上,以后也就停了。车厢边的人叫“好冷啊”!我却被周围的人捂得暖呼呼的,不知不觉就迷糊糊地睡着了。感觉前面有什么东西碰我,听到吼:“喂!喂!你咋个竞压着我!”我用力把眼皮睁开,才觉得我把前面的人压着了,努力支撑着站稳。一会儿又睡过去了,“咋个的!咋个的!醒一醒!”吼声又在我耳边叫起来了,是我把后面的人压着了,赶快用手扯一扯眼皮,站稳脚跟。
折腾了大半天,到了邛崃南桥,跟车的叫休息吃饭,一小时后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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