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坟地
我们从屋里出门往前,第一脚是学校的小操场,第二脚是那片老坟地,第三脚是唐皮匠的皮草坊,第四脚便是那口小水泉了。唐皮匠守着那口水泉,除了过日子,还要洗皮、熟皮,做他的皮革生意,而我们到那口水泉,为的只是过日子。我们家去水泉挑水,先是我父亲和母亲,后是我姐姐,再后来就是我了。在那些年里,我们每天挑水走过老坟地,进而渐渐在坟地中踏出了一条只属于我们家的路。
尽管那条路是我们家的,但是,在我刚刚开始挑水的时候,那片坟地却是我脚下一个难以走过的障碍。
我挑着两个空桶子向南,走过操场,在老坟地北边停下来,一份焦虑漫上我的心头。老坟地里的坟茔一个挨一个挤满了我的视野。阳光空泛地从高空晒下来。空气中没有飞虫,没有风,没有一粒扬沙,坟地安静得就像一座熟睡的村庄,使我喘不上气来。我知道,只要我向前走一步,挂在扁担前钩上的空桶就会碰到一块压在坟头的石头上,然后,一阵铁器和石头的碰撞声就会炸响,抖落尘土,掉在这堆坟下某个人的脸上,惊动了他。没有人能够告诉我,惊动一个死去的人会得到什么样的报应。
我忧郁地回头望了望我们家的那排房子,它正像一个被灯光照得发自的人,看不到脸上一丝阴影。暑假期间,学生们都回山里去了,这排房子人去楼空,空着窗户,空着门,空着操场,两个篮球架像两只螳螂呆呆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把它们的影子奇奇怪怪地投在地上。时光在这所房子的上空,仿佛这老坟地一样睡着了,或者被正从我们家房顶的烟囱里升腾起来的烟雾融化,在空中一滴一滴落下来,洇湿了干燥的土地。母亲站在门前向我狠狠地挥手,我知道她在说,你既然看见时光正在一点一点融化掉,那你就快点去把水挑回来!
于是,我回过头来向前,看见唐皮匠家的烟囱同样也在冒烟,他家房后面的阴影掉在老坟地最南边一个墓穴上。一只小山羊羔正躲在阴凉下闭目反刍,丝毫也不关心什么时光之类的事。
我心中又一阵焦虑,我便跺了跺我自己的影子,我多么希望能长高一点,让我的水桶离地面远一点。
老坟地大约有五六十座坟,因为没有墓碑,所以没有人知道下面埋葬着什么人。从我们家的窗口望去,那些坟茔大多被压在乱石下面,使坟地看上去就像一堆乱石冈,其中只有几座坟被一堵干打垒的土墙高高地围住,给埋在下面的人增添了几分神秘。那圈土墙的西墙上开着一扇窗户,南墙上开着一扇门,木门久经岁月风尘,朽了,掉在地上,就像主人出了远门,放弃了家园。也不知这些坟茔在这里存在了多少年,也不知下面埋葬的究竟是些什么人。大人们说,土墙里的几个人生前很可能地位显赫,抑或统属一个家族,总之与众不同。然而,无论生前身世卑贱,还是地位显赫,葬在老坟地里的人如今身在乱坟岗下,结果也不过如此。他们变成了土,没有人过问,自打我记事起,就从没见过人在那里做过任何仪式,寄托对死者的哀思;而且也不再有新坟在此落户,以把他们的年代与我们拉得近一些。他们像是被活着的人彻底清除出了生活,被岁月永远封存起来,彻底与世隔绝。一些处在边上的坟茔因年代久远,人踩马踏,像在风沙中被吹走的沙丘,渐渐夷为平地。有一年,一头牛走进坟区,踩踏了一座坟,将一半身子陷在里边。牛笨,自己爬不上来,人们就又是拉又是拽,费了老大劲儿才把它从里面拉出来,那感觉与拯救一头掉进泥沼里的牛差不多。不同的只是在泥沼里作业,溅在人身上的是一身泥水,而在老坟地,粘在人身上的则是一层泥土,以致那些人灰头土脸,好像掉进坟里面的不是牛,而是人,十分可笑。那牛被拉出来后,那个坟就开了一个洞,冬天被积雪覆盖,夏天敞着口子,黑洞洞的,很吓人。但是,就是这样,还是没有人来管管它,我多么希望有人能管管这件事,以使我小小的生活得到一点安全感呀。但是,那个时候,谁又会想到一个刚刚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天天为能从坟地里开出一条通往水泉的勇敢之路而苦苦煎熬。
想得多了,不知自己身在坟地之外,还是在坟地之内。
一天傍晚,我爬上我们家门前的小房顶,帮我母亲把切好的西红柿片晾到房顶上。每年夏天的这个时候,我父亲都要下奇台,买回来西红柿,然后,我们就把它们拿到小房顶晒成干儿,做过冬的菜。前些年,上小房顶的是我姐姐,那一年轮到了我。我们从下午开始晾晒,一直晒到太阳偏西,到天快黑的时候,我的视觉已经被西红柿染成了红色。我看到了红色的房顶,红色的天空,红色的大地,红色的人,还看到黄昏最早亮起的一颗红星。这使我感到惊恐万分,我想自己一定是出了什么毛病了。于是,我站在小房顶上使劲揉了揉眼睛,竞发现手也变成红色的了。我就把手伸向头顶,借夕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时候,突然有一群红色的鸟从我的头顶上像一层低云一样伴着空空荡荡的雷声飞过,我扭头,发现身后不远处那堆乱石冈正笼罩在一层红色的尘埃里,一些薄如蝉翼的人在那里相互厮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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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位优秀女作家以虔诚与敏感编织起多彩的文字霓裳,字里行间时时闪耀着的智性与灵气深深吸引着每个阅读者。
——梁鸿鹰
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主任
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的迅猛发展,令人联想起当年拉美文学的崛起,从叶梅等少数民族女作家的作品里,我们可以感受到那种喷涌奔腾的力量。
——胡平
著名评论家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研究员
有轻声沉吟,有柔情细语,也有哀哭恸歌,更有洪钟大吕,甚至还有庙堂正音……在绵绵不绝的生命笙箫之中弦歌相继。这是女性的声音,是少数民族的表述,是商业喧嚣之外的别样话语,但它们又超越了性别与身份的界限和疆域,在少数者的表达中传递出了人类普遍和共通的吁求。
——刘大先
中国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中国现代文学馆特聘研究员
胡平
想了解中国当代文学的品质,是多读长篇小说好,还是多读中短篇小说,或散文、诗歌好?我主张多读后者。
中国的长篇小说创作正处于井喷时期,目前实体书已达年产4000部以上,网络长篇更以数十万部计,这个数字是很惊人的,它产生于一个全民写作的时代。长篇小说的作者从事什么职业的都有,遍布社会各个层面,他们作品内容的总和,是可以反映现实中国的基本面貌的。不过,就传统作家而言,他们更擅长的是中短篇创作,对长篇小说样式的探索还只是近些年的事,不能说在经验上完全到位。特别是,近代以来,中国的变迁沧海桑田,令人眼花缭乱,虽题材丰富,足以产生若干史诗巨著,但在把握上又格外困难,需要作者有自己的哲学思想和世界观——这也关系到长篇小说的结构——所以,史诗性的长篇小说除《白鹿原》等外,成功的还不是很多。至于多数网络长篇,鱼龙混杂,不大讲究艺术底蕴,文学价值是有限的。
中国作家写中短篇小说和诗歌散文却是极为训练有素的,这种训练主要经由纯文学期刊的筛选过程进行。中国保持有一定数量的纯文学期刊,即使改革开放后,在国家的保护下,它们也没有被商业大潮冲垮,始终坚持了自己的品位。作者向这些期刊投稿,最初很难被采纳的——有经验的编辑,可以一眼看出他在语言、叙述等方面存在的问题,他必须经过长时间体味、修炼和多次投稿,直至达到期刊的标准,才可能获得发表。这一进程,着实培养了一代又一代成熟的作家。当然,作家们的探索也在不断推动期刊的发展。
知悉了这些,就可以知道,代表中国当代文学最高成就的,是中短篇小说和诗歌、散文。这成为推出这套“阅读中国·五彩霓裳系列丛书”的理由之一。
中国是拥有56个民族的国家,中国作协的鲁迅文学院前几年举办的一期少数民族作家班上,55个少数民族都有自己的作家代表参加,盛况空前,可见少数民族文学事业近年来也有长足的发展。
少数民族文学是中国文学中格外值得珍视的部分,它们有些具有罕见的文学品质,闪耀着梦想中的色彩。彝族尚黑,藏族尚白,蒙古族尚黄;僳僳族土葬,裕固族火葬,藏族天葬……许多新的一代少数民族作者既受到民族文化的熏陶,也受到现代文明的教育。他们清醒冷静地看待现实,又能够细微辨别包围着自己的充满暗语的环境。在他们的作品中,神秘的气氛与科学的精神融合为一,产生了奇异的效果。这些都使我们联想到拉美文学奇迹般的崛起。魔幻现实主义将梦境、现实、科学、想象、神话、幻觉等熔为一炉,造成似真似幻、既荒诞又神秘的情境。这一现象与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的崛起颇有相近之处。有评论家再三预言:“少数民族作家与汉族作家相比,我对少数民族作家拥有更多的信心,抱有更多的希望。将来产生巨著的、在全世界发生影响的很可能是少数民族作家”——这番话也许并不虚妄。
在中短篇创作中,中国的女作家和男作家是平分秋色的,目前甚至有超越男作家的趋势,这是因为,中短篇似乎更主情,而女作家在情感的表达上更为细腻。在这套丛书里,精选了五位著名少数民族女作家的作品,它们皆有特色,风格各异。叶梅的小说,长于淡定又千回百转的女性叙事,探索曲折和幽秘的人物心理;金仁顺的小说,给人柔风拂面的温馨,可以读出高丽民族独具的历史韵味。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的散文,朴素而颇有质地,单纯又意味隽永;娜夜的诗歌,想象奇特,笔意冷峻,却蕴含着火一般的热情;赵玫的一组文章,多为创作谈,抒发了对艺术、对人生的精致见解,本身还是优美的散文作品,混合着知性与感性交织的芬芳。这些作品都属于中国当代文学中的菁华之作,代表了汉语写作的真实水平。
“阅读中国·五彩霓裳”系列,该系列丛书是一套中国当代非常优秀的5位少数民族女作家的自选集,她们分别是土家族作家叶梅的《歌棒》,满族作家赵玫的《叙述者说》和娜夜的《睡前书》,哈萨克族作家叶尔克西的《远离严寒》,朝鲜族作家金仁顺的《僧舞》。5位女作家用自己细腻而优美、清新而凝重的笔触反映了我们这个剧烈变革中的伟大时代多民族人民绚烂多彩的文化与时代变迁中的心灵成长和情感纠葛。本册为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的《远离严寒》。
在《阅读中国五彩霓裳丛书》里,精选了五位著名少数民族女作家的作品,它们皆有特色,风格各异。这些作品都属于中国当代文学中的菁华之作,代表了汉语写作的真实水平。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的《远离严寒》属于《阅读中国五彩霓裳丛书》之一。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的散文,朴素而颇有质地,单纯又意味隽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