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扬与批评
钟国康人生有两大任务,一是表扬自己,一是批评别人。收藏钟国康的书法、印章,与其说是收藏他的艺术,不如说是收藏他的心血。
表扬与批评是评价人的两个方式,钟国康偏偏选择了表扬自己,批评别人。这是一种容易遭受众人攻击的选择,除非你是拥有众人叫好的绝技,钟国康一反书法、篆刻的秀丽,以丑取胜,丑得动人,丑得可爱,一下子从反向登上艺术的顶端,只有居高临下的人才可以指手画脚地批评人。
表扬的东西好写,无限上纲就行了,批评的东西就难写了。一是要有依据,不能空口无凭,要说得人家心服口服才行;二是批评要适度,过了就得罪人。搞艺术的人受不得委屈,批评过了就成了诽谤,虽说“百家争鸣”,但还是有度为好;三是不可批评别人而抬高自己,表扬自己与批评别人是两件不同的事,放在一起难以相得益彰。
自闭
十二年是四千三百八十多天。对于一个犯人来说,判十二年徒刑,差不多是犯了死罪。而一个正常的人,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十二年,要么是神经病,要么是瘫痪了,生活不能自理。钟是第三种,自闭。
战争时期,战士犯了错误,会被关禁闭,关在一间黑房子里,没有自由。钟国康的自闭,一闭就是十二年。这十二年,钟国康足不出户,闭门造车;这十二年,钟国康拥有绝对的自由,十二年四千三百八十多天,他什么事都不做,一心一意地学习创作,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打扰他。
人生在世,身不由己。总会有一些事情缠着你,让你放不下。虽然想放下手头的事去学习一下,哪怕是十天半月,可是琐事缠身,学习的事便拖延了下来。
元赵孟颊在四十三岁的时候借病乞归,一呆就是四年。赋闲四年间,其艺术修养、书画技艺与日俱增,并在唐宋盛名下崭露头角。如此专注的大家现今可谓少之又少。
墨汁
头几年,墨汁用得太快,他就加水。喝的茶水随手就倒入墨汁里。久而久之,只有用自己调的墨汁写字,笔才听他的话。
墨汁是自己制的,有酒、有茶、有纸碎、有植物和矿物质混搭在一起。这种专用墨汁很刺鼻,也可以说很臭。他就是这样把自己搞成很有“味道”的人。
古时书家都是用墨在砚里磨墨汁书写的,只是后来感觉磨墨太花时间,就生产了墨汁。
过夜的墨叫宿墨,宿墨在墨韵的表现上十分地丰富,能写出“活”的味道,并且能生出一种旧气,能达到线条质感强,能有效达到水墨分离的效果。制作宿墨的方法很多,或煮或晒或晾或泡,搞得屋子奇臭无比。钟国康更玩得出火,把什么酒、茶、纸碎、植物、矿物质混搭。
近现代画家黄宾虹喜欢用宿墨,他的画就会有这种奇臭。他临终的时候,将毕生累积的画捐给国家。嘿嘿,这么一大堆臭烘烘的东西,捐给谁?浙江美术学院说他们那里地方小,放不下。最后浙江省博物馆勉强收下来。黄宾虹再三提到,画这个东西,要等五十年才看得出价值。2005年中国收藏热突然勃兴,黄宾虹的画作拍卖价格大涨,正好五十年过去了。
计量
篆刻刀换了三批,毛笔换了六批,宣纸买了一批又一批。书柜里的二千多册图书也被他翻成了旧书。吴昌硕、齐白石、张大千的书被他翻破了。
学习是要有量的,用什么来计量?上学的时候,是用做题的多少来计量。学习书画的人每天都要做日课的。
钟国康的计量很特别,篆刻刀三批,毛笔六批,宣纸一批又一批,书二千多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极限,这个计量是不是书法家的极限?人的潜能是很大的,只要有动力,没有什么是不能创造的。
时间
十二年破坏了好多东西,丢掉了好多东西,也得到了很多东西。这些东西,是用钱买不来的。一百万元才让人懂一点道理。十二年才让人懂一点艺术。时间是最大的魔术师。
艺海无边,只有把时间有效地利用起来,才能穷其所有。中国有句俗话,叫“用时间换空间,时间越长空间也越大。”我们用四十八年换来香港平稳过渡,赢得更大的发展空间,钟国康用十二年的闭关换来全新的自我。尽管并不是所有交换都是等值的,我还是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成功需要时间来积累,友情需要时间去交往,个性需要时间来养成,财富需要时间来积累,爱情需要时间来见证,怨恨需要时间去化解。时间是一个奇妙的东西,它能够消化一切,也能够激发一切。
普京说:“再给我二十年,还给你一个奇迹般的俄罗斯。”时间和空间是可以转换的,聪明的人以时间换空间,十二年,许多人也就碌碌无为地过了,钟国康却拓展出一个巨大的艺术空间。
灵魂
钟国康在这十二年里,写了二百多首诗词,创作了大量的书法和篆刻作品。收藏钟国康的作品,应该关注他这个时期的创作,看那些作品里,人性最安静的灵魂是否藏在其中。
人有没有灵魂?耶稣基督和佛教都认为人是有灵魂的,没有人告诉我:这个灵魂是从哪里来的?又要到哪里去?但人是有创造力的动物,人所创造的一切,是他主观思想与客观事实相结合的产物,是他灵魂的依附。
艺术最讲究思想内涵,这个思想内涵就是灵魂的依附。艺术是不是你真实的想法?这个想法是不是提示了自然和人类的规律?这是艺术的生命之所在。若你仅仅是抄抄写写,那最多只能是技法的展示,没有灵魂。P26-31
花城出版社是我圆梦的地方,没想到在这里我变成了作者。我女儿小的时候,我给她定了一条规矩,叫“不做笔记不读书”,身教重于言教,这些年,我倒真养成了这习惯。人的精力有限,我开始把阅读圈定在艺术范围,学艺、读艺、评艺。
中国有句俗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差不多六年了,我就这样默默地写着,也没有考虑这些“孩子”大了,是不是要给他们一个说法。可真到了他们“谈婚论嫁”的时候,心里却难免有些不舍。这半年,出版社把她们领去着实打扮了一番,前些天再带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吓了一跳,真没有想到,她们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从小就看《花城》,从来没有奢望过我的文字能够在花城出版社出版。2月28日,得知花城出版社通过了《艺镜》的选题,我欣喜良久,不知所言。那些杂七杂八的文字,经过编辑的“煎、炒、烧”,居然做成了三道菜。第一道菜叫“知书达理”,收录我的艺术笔记,即书籍阅读引发的思考。把艺术源于生活的部分挖出来,把艺术高于生活的部分提出来,看上去就像是与作者的聊天对话,顿悟:知书才能达理。第二道菜叫“玩石学印”,收录了我玩石刻印的体会。那些零碎的文字经编辑组合竞变为一篇篇随笔,深入浅出,娓娓道来,原来玩也是艺术的心境。第三道菜叫“识人观象”,收录了我艺术评论的几篇文章,既是识人,也是观象。晋陆机《文赋》:“俯贻则於来叶,仰观象乎古人。”了解艺术创作的来龙去脉,才有资格评论艺术。
和有思想的人合作是特别幸福的事情。在武汉的时候,我喜欢和媒体朋友聊天,思想的碰撞总是给人以愉悦的享受。《艺镜》要出嫁了,近半年与责任编辑的沟通,让我领略到了艺术出版的魅力。
艺术是什么?艺术就是一面镜子。通过艺术,你可以看到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乃至社会万象。我喜欢从生活的点滴中看艺术,从而明白:艺术是来源于生活的。我喜欢透过艺术看生活,从而领悟:生活也是艺术的。七月是百日草花开的季节,因其花一朵比一朵开得高,故又得名“步步高”。七月,《艺镜》出版了,由邓一光先生作序,李静先生题写书名,李晖、王俊平先生作“艺镜”印,我好像又开始期待下一朵更高更艳的花了。
二十年前,我与朱涛同事过一段,那个时候,就知道他喜好研朱弄石,书法篆刻,无一不通;还知道他是雅读者,偏好在书画、古玩、收藏等艺术类书籍中辗转游历。多年后,他有了自己的书斋,取名“尚书房”,养成习惯,志趣不投不读书,不做笔记不读书,这么些年过去,修炼得道,终于让他读出了这部寻寻觅觅的《艺镜》。
我猜想,朱涛为自己的书取名《艺镜》,是有鉴赏把玩艺术和反观世道人生的双重诉求的。海伦·文德勒以“在见证的迫切性与愉悦的迫切性之间徘徊”来描述写作的复合心态,几乎就是在说朱涛对《艺镜》的写作。《艺镜》这部书中,既有记录,又有诠释,还有感悟,体例自成谱系;作者整理自己的艺术生活,在书中记录下一个个既谐趣又耐人寻味的故事,间或发出古斋余韵的怅叹,以及清晰明示的辨识。故事,历史矣。辨识,通晓矣。《艺镜》的书写契机,当然是发乎于对艺术古老源头和曲折河段的赞叹,但江河止流处,却在于生命和人生情致的通晓。作者正是在自己的这部书中,徘徊于见证与愉悦这样的双重迫切性之间,如“扬州八怪”中的汪士慎,一目留作养心,“尚留一目看梅花”,是性灵誊清,艺术与情致,艺术与人生彼此悠然。
史入当代,中国大陆的传统文化至少经历了两次巨大浩劫。一个是毛时代,以“文革”时期为极端,全民无差异信仰和暴力革命的幻觉制造出的灾难,几乎完全摧毁了大陆传统文化资源、谱系和传承脉络,同时也摧毁掉八亿人对传统文化的审美能力。另一个浩劫来自市场经济时代。一方面,生活被冠以审美的名义和实质,有了越来越多的粉脂气和修饰累赘,似乎人们真的进入了人人皆能赢得大满冠的狂欢场,无一时一处不在艺术中浸淫;另一方面,传统文化与革新之间的严重断裂,使古老艺术捉襟见肘,步步迷失。而更多的时候,艺术则被商业的罗宾汉大量收罗起来,质押上奴隶市场,在买卖中快速地肢解和变性,形成新的商业介质,以致传统文化在“文革”的世纪毁灭之后,再度以狂欢方式重建起来时,已经成为商业绑架文化中的新族类,面目全非了。正是在这种背景下,《艺镜》所取的反观态度,就有了文化所指的镜像意义。
《艺镜》意在读艺、录艺、解艺、谈艺,记录和讨论的是慢的艺术,而非快文化。我个人认为,在当下时代,最有效率,能直达目的的文化无疑是快捷文化,可是,最珍贵的事物,则通常会显出慢的形态,通过经年持久的岁月和潜入其中的体悟才可完成。譬如饮茶,要缓缓守至三沸,待茶汤变幻生成,吻喉润舌,两腋习习清风,乘清风欲归,方见禅意。朱涛写《艺镜》,他本人就是研墨制印人,且在舞象之年便袖墨捉刀,长于书法篆刻,深得个中意味。书法篆刻,充分体现了东方神秘文化的道行,墨生于韵,线源于道,虚静待物,遗物取神,一件作品即出,既有清风出袖,明月入怀的天造之美,也有肃穆巍然,大气磅礴之韵,其优雅在于意境,意境在于气韵,说到底,是我们都明白不可能得到完美的生命中,努力探究的某种可能性完美,所以进行的温柔试探和缓慢抵达,需要慢到以一生,乃至世代传承的经历和经验来证明的。
《艺镜》一书,写的又是世俗生活中的闲情雅兴。作者无意对我们展示整个宏大的艺术历史和实践场,而是将一只甲壳虫如何饶有兴致地通过艺术迷宫的过程娓娓道来。它的可贵之处,不但是以微见大,一叶知秋,而且更有着在快时代中对快现实的距离保持,和对个人内心梦想守护的诉求。比如书中对钟国康的描写部分(石头都羞了——读《最丑的那个人》),通过对钟国康调怪墨、制怪笔、打怪刀的叙述和议论,将其“怪”和“才”的个体反现实主张展现得淋漓尽致。这种对既有独立立场,又有思辨性风格的人物和事件的捕捉,正是这部书最负精神价值和艺术准则的地方,它同时也是一条途径,供人们在阅读时,对保持完整而理想的内心世界乃至境界的主张做一次同道的旅行。
朱涛通过这部《艺镜》,引我们入他的古朴小园,小园内曲径通幽,春日迟迟,溪涧潺潺,是值得点滴观赏把玩的。我在想,朱涛的小园意义何在?我还想,若传统尽失,艺术沦败,这样“林烟樵唱,山风酒旗,花雨吟衣。”(王安石《甘露歌》)的小园,不会坚持多久,它和它们迟早会一处处颓败成泥,消失在荒野敝垣的残杀中,到那个时候,整个世界黄裳一片,我们岂不都成为满怀乡愁,在疯狂虚悬状态中狼奔豕突的流亡者,连性情的躲避之处都没有了?
2013年5月9日
(邓一光,著名作家,生于重庆,祖籍湖北麻城,蒙古族,现居深圳。曾获得第一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第一届冯牧文学奖等国家级文学奖项。)
朱涛为自己的书取名《艺镜》,是有鉴赏把玩艺术和反观世道人生的双重诉求的。海伦·文德勒以“在见证的迫切性与愉悦的迫切性之间徘徊”来描述写作的复合心态,几乎就是在说朱涛对《艺镜》的写作。《艺镜》这部书中,既有记录,又有诠释,还有感悟,体例自成谱系;作者整理自己的艺术生活,在书中记录下一个个既谐趣又耐人寻味的故事,间或发出古斋余韵的怅叹,以及清晰明示的辨识。故事,历史矣。辨识,通晓矣。《艺镜》的书写契机,当然是发乎于对艺术古老源头和曲折河段的赞叹,但江河止流处,却在于生命和人生情致的通晓。作者正是在自己的这部书中,徘徊于见证与愉悦这样的双重迫切性之间,如“扬州八怪”中的汪士慎,一目留作养心,“尚留一目看梅花”,是性灵誊清,艺术与情致,艺术与人生彼此悠然。
朱涛,喜欢读书、写作、书法、篆刻、玩石、下棋,自顾不遐。近年来,把四十多年的兴趣爱好归于艺术评论,惊涛拍岸,或直言快语,或长篇大论,语不惊人誓不休。
《艺镜》这部书中,既有记录,又有诠释,还有感悟,体例自成谱系;作者整理自己的艺术生活,在书中记录下一个个既谐趣又耐人寻味的故事,间或发出古斋余韵的怅叹,以及清晰明示的辨识。故事,历史矣。辨识,通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