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刘庄(冷土姊妹们小鲍庄)》由王安忆著。王安忆是中国当代文学一个独特而丰富的存在,书选录了她的中短篇小说数篇。她的小说,多以平凡的小人物为主人公,她注重从平凡生活中的不平凡经历与情感中挖掘生活;在艺术表现上,她的早期小说多感情抒发,近期创作则趋于冷静和细致。我们从王安忆的作品里可以感受到一种宽厚的爱,她赋予故事中人物“英雄性”,表现人物美和善良的方面。她以敏感和高超的领悟力来控制故事微妙的气氛发展以及人物的心理变化,细腻精准。她的作品讲的是平常故事,柴米生计,可她探讨的是故事背后强大而仁慈的自然规律,这是她对人性和人的生存状态及本体世界的关怀,这使她的作品具有了超乎寻常的意义。
《大刘庄(冷土姊妹们小鲍庄)》为迄今为止最全的王安忆中篇小说系列之一。
王安忆中篇小说系列由著名作家王安忆亲自编选。该系列按照故事内容和背景的不同共集结为八卷,分别为:《文工团》《“文革”轶事》《大刘庄》《岗上的世纪》《弟兄们》《悲恸之地》《香港的情与爱》《爱向虚空茫然中》,时间跨度长达30年,完整收录王安忆创作至今的中篇小说近40部,包括其经典名作“三恋”、《叔叔的故事》、《骄傲的皮匠》、《我爱比尔》、《小鲍庄》、《乌托邦诗篇》、《妹头》、《月色撩人》等,是迄今为止最全的王安忆中篇小说集。
《大刘庄(冷土姊妹们小鲍庄)》一书收入《大刘庄》《小鲍庄》《姊妹们》《冷土》4部中篇。
第一章
1
早上还好好的。迎春妈在家烧锅,迎春大在园子里浇菜,迎春兄弟在家后割猪草,迎春在湖里锄黄豆,秫秫在地里站着,日头在头上晒着,小孩子蹲在门口拉巴巴,大花狗等着吃屎,西头哑巴在塘里涮衣裳。
晌午也还好好的。地在日头下咧着口,毛驴在磨房里推着面,东头豁嘴子蹲在树下喝稀饭。
傍晚就翻了。迎春妈坐在地上骂,迎春兄弟跑到小牛家砸锅,迎春大用铁锨拍迎春,迎春叫他大捆起来了。庄东头的人拥到迎春家劝架,庄西头拥到小牛家拉仗,大花狗叫得紧急,刘绍先家的憨子叫人挤倒,踩了好几脚。
迎春和小牛在湖边说话,叫她大撞着了。两人正拉手呢,叫她大一锄头给打散了。
“死妮子!我叫你浪去!我叫你给我丢人!我揍死你个死妮子!”她大给了她一铁锨。
“你揍,你揍!揍急了,我就跑!”到了这份儿上,迎春也不怕臊了,哑着嗓子吼。
“我叫你跑!我叫你上哪儿跑!”又是一锨柄。
“我跑他家去!”迎春不管不顾地吼,吼得没声了。
她大举起铁锨,劈头朝她砍去,半路上叫人给劫走了铁锨。胳膊也叫拽住了,往后拖。他挣扎着朝闺女踹了一脚,勉强够着。
“迎春大,你别累手了,赶紧歇歇。”人们把他往外拖着,一直拖到屋外,拖到正坐在地上骂的迎春娘身边,把他按倒了。
“我揍死她个臭妮子!”他骂不绝口,和迎春娘的骂声汇合了。
“管教孩子不能靠揍。”大队书记也来了,递给他一支烟卷。
他接过了,这是很大的面子,不能不接。
“要靠说服,你得好好同她说。”书记在迎春大递过来的火上点着烟。
“我刘绍富家,从没叫人点过脊梁骨。向来,坐得直,走得正。我爷爷,老辈子人都知道……”
“这事也怪我,”书记作自我批评,“这事儿吧,早已有群众反映啦。我呢,没当真,心想:小牛家成分高;并且呢,小牛比迎春子大六七岁哩;并且呢,你两家都姓刘,虽说出五服了吧,总还是同宗……”
“我揍他个婊子养的兔崽子!”迎春大骂。
“我心想,不会吧,我还批评那些说闲话的人哩。”
“我日他奶奶的。”
“其实,别的都不算啥,就是小牛家的成分,总不合适。”
“我说同宗更不合适。”刘延台大爷说。
“这倒没啥,要这样算,天下人都是一家,都不能结亲了,咋传代哩?”书记不同意他的看法。
“说起来,也怪你,迎春大。”刘延台大爷蹲下来说,“你该早给迎春子说婆家的。哪有二十一二岁的闺女没说婆家的?”
“我说叔哎,你冤枉死我了。”迎春大拍着地叫冤,“打去年春上,上门提亲的人就没断过,丫头子死不答应呢!”
“她心里有人了啊!你哪能由着她哩?”
“我上哪知道是这档子事啊?唉!”迎春大撑着地,一跃而起,朝屋里跑去,早被人拖住了。
天黑了。迎春家门前黑压压的人。远去十来步,井沿上,悄悄地站着一伙小姊妹,瞅着那边吵吵,“嗞嗞”地拉着鞋底绳,不说话。
“咝——”小勉子的脚背被谁踩了一下,生疼。低头一看,是憨子,“你个大憨子,不长眼吗?”
“嘿嘿。”憨子笑。
“我揍你!”小勉子提起被踩的脚,在裤腿上蹭着。
“我揍你!”憨子学话。
“滚蛋!”小勉子弯下腰,拾起块小石头,扔她。
“滚蛋!”憨子抓起一把土,朝小勉子甩过来。
“你理她个憨子干啥?咱走家吧!”平子拉小勉。
那边,像是消停了一些,人少了,声音低了。
月亮升起来了,照得白花花的。塘边上,哑巴在涮衣裳,棒槌落在石头上,啪,啪,啪,啪,清清脆脆地响。
“哑巴,又洗衣裳?”小勉大声问。
“哦,哦。”哑巴叫着,朝她们点头,很和气地笑着。
“洗这么勤,衣裳毁得快啊!”小勉说。
“哦,哦!”哑巴依然点头,和气地笑。
她们从塘边上走过去了。
“哑巴爱干净。”小勉说。
“哑巴是上海人呀!”平子说。
“真是上海人吗?”平子又问。
“俺老太爷说是呢!日本鬼子来的那年,从上海跑反过来的。”
“那兴许是真的了。”平子说。
“可惜她是个哑巴。”小勉叹了一口气。
月光照在哑巴背上,哑巴一下一下地捶着衣裳,脑后的纂儿松了,一颤一颤。棒槌声,传得很远。
这天夜里,四队的迎春跑了,跑到了七队的小牛家里。
2
迎春家堵着小牛家的门,骂了一天。
小牛家的门一天没开。大人没下湖做活,小孩没割猪草,烟囱里没冒烟,猪饿得乱拱,嗷嗷叫。
过了一天,门开了。小牛娘赶着那口半大的猪赶头堡集去了。晌午才来家,挎了一篮子东西:黑灯芯绒,红毛线,一个花脸盆。她见谁都不吭声,埋着头快快地走。
“你看小牛娘喜的,腿脚都利落了。”小勉拄着锄子说。
“她能不喜?白拾来个媳妇儿。她家那成分,早不指望使儿媳妇了。”平子说。
“你说,她得对迎春子好,不能像一般老婆婆那样,可对?”
平子不吱声。
小勉举起锄头,够得远远的,拉了一锄子:“我还不知道我老婆婆啥样儿的呢,我先骂她一声——婊子养的!”
平子乐。
大志子说小勉:“别说憨话了,叫人听见了笑话。”
“我不怕!”
大志子不理她了。撂开胳膊,三下两下锄到前头去了。头天下了场雨,日后又出好太阳,地晒暄了,锄头痛快。远远地甩过锄子去,钩着白生生的地皮,一拉,便翻出黑润润的土,衬得黄豆秧越发的绿。
日头火辣辣的,东南风。汗从头流到脚,从头到脚,没有一丝干布,倒也痛快。
大志子到了地头,转过身重开了几趟。脸朝南,正迎风,风吹在汗淋淋的身上,凉飕飕的。前面大沟边,走着几个割猪菜的小孩儿,豁嘴,憨子,背着半箕子菜。
风吹过来几句话:
“过年二十一了吧?”
“……属虎的。”
“昨晚黑,鲍庄的人到她家去了……”
她装没听见,一锄一锄拉着地,地很喧和。
前边一溜人全拄着锄子站着,听百岁子拉呱儿。百岁子一拉起来就没个完:
“……你眼瞅着,还远,也没大有动静。说时迟,那时快,没等你醒过神来,它就来了。呼啦一下,遮天盖地地来了,一团白烟。啥都瞅不见,啥都听不见。铁路边的树,都打颤。睁不开眼,使劲撑开眼,它没影了,过去几十里哕!”百岁子瞅见大志子过来,声音没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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