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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天工开物栩栩如真
分类 文学艺术-文学-中国文学
作者 董启章
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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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编辑推荐

张爱玲的倾城,西西的我城,黄碧云的失城,董启章的V城!

中国十七世纪的工艺百科全书,香港百年市井生活的纪传体通史!

亚洲周刊中文十大好书,联合报读书人最佳书奖,中国时报十大好书!自然史三部曲两夺“红楼梦奖”决审团奖。

这是一部构思绝佳的作品,以人、物之间关系来构筑一部家族史和香港史,恰如其分又匠心独运地写出了香港这座城市特有的资本主义历史风貌。

内容推荐

本书是香港最优秀最活跃的小说家董启章“自然史三部曲”之第一部。采用二声部的写法,一写“我”受挫于苦恋如真的失败,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藉着一封封书信创造出少女“栩栩”,期望“栩栩=如真”;一以发报机、收音机等过去年代的寻常物事为线索,写香港平凡人家的三代生活,是糅合了个人成长史、家族变迁史和香港百年发展史的一部大书。

目录

1、蘑菇与人物的诞生

Ⅰ、收音机

2、蝴蝶饼与耳朵

Ⅱ、电报/电话

3、天使发与人物法则

Ⅲ、车床

4、结他弦与个性

Ⅳ、衣床

5、棉花糖与梦

Ⅴ、电视机

6、仙人掌与生命史

Ⅵ、汽车

7、螺丝帽与性

Ⅶ、游戏机

8、珍珠与救赎

Ⅷ、表

9、八音盒与真我

Ⅸ、打字机

10、真实世界

Ⅹ、相机

11、想像世界

Ⅺ、卡式录音机

12、可能世界

Ⅻ、书(后记)

香港常用广东话简译

试读章节

1.蘑菇与人物的诞生

栩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全身赤裸着。她迷迷糊糊地在单薄但温暖的被子里转侧了一下身体,擦过皮肤的空气抚扫出难以言喻的实在感,就像被丰润的流质包围着,充满着一样。抬起手臂遮挡着晨光,嘴角不自觉地勾起愉悦的形状。双臂支撑着身体坐起来,掀开被单,阳光瞬间盖下,呵烘着那瘦削的自己,泛着纯洁的光亮的自己。那就是自己啊。栩栩这样想,竟然觉得不可思议。她伸手摸了摸在床上直着的修长的腿。两腿间温热,有薄薄的汗。是真的呢。她想。

栩栩不记得自己昨晚为什么没有穿睡衣,或者什么时候脱下。她也不记得做过什么梦没有。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的那样新鲜。她耸起左肩,侧过脸嗅了嗅,皮肤有新鲜蘑菇的气味。她至少知道蘑菇这种又白又滑又香的小东西。想不到她生命里首先知道的少数事情之中,包括蘑菇的气味。但她不知道蕈菌类的生命稍纵即逝。

在栩栩少女的胸口上坠着一颗哑银色钢螺丝帽。钢螺丝帽呈六角形,拇指指甲大小,用细银链穿过帽洞,挂在脖子上。它的坚硬感和粗糙感,跟幼嫩的肉躯很不协调,在阳光下分外刺眼。栩栩用右手掌心把螺丝帽覆盖着,轻轻按在左胸口的肌肤上,用心跳来感受着那微冷的抵触。栩栩没有思索这东西的来由,她只凭直觉知道,在那隐隐发麻的一刻抵触中,自己真的活着。

就只是一刻的麻刺。然后钢螺丝帽慢慢变暖,不再异样,和肌肤融为一体。

睡衣摊开在床边,像在等待着穿它的身体。是条浅蓝碎花背心棉裙子,透薄的质料,像穿上夏日浅滩的清凉波浪。栩栩让身体钻进睡裙里,坐在床沿,望望四周。是那仿似熟悉的残旧小房间,和墙角上开始剥落的墙纸。墙纸上褪色的星星和月亮图案,仿佛在晨光中恢复了一点光彩。窗外还有鸟鸣。只要不看出去,就可以把这里想像作整个世界。但栩栩不用看也知道,窗外是乱糟糟的楼房,破落混杂的旧区街道。没有碧海,没有蓝天,没有星和月。也没有蘑菇。这个地区,就只有大清早最宁静,因为经过一整晚的喧嚣,谁都累倒了。大概只有她发现,早上有温暖的阳光和零星的鸟语。栩栩转头看看窗外,白花花的光,把灰黑都蒙住了。这很好。

栩栩自动地站起来,拉开睡房门。门是从里面上了锁的,但从里面一拉就开。她也没记起为什么要锁上门睡觉,但却觉得理所当然。狭小阴暗的客厅里没有人,只有赤裸脚掌压过松脱的地板的声音,和像按琴键般的上上落落的触觉。折台上放着隔夜硬面包,和一张纸条。栩栩捡起纸条,就在房门透进来的光线下,看到上面写着: “栩栩:记着今早是第一天,不要迟到,入学的文件在饭桌上,学校地址也在上面,上次告诉过你,你懂得去吧,本来第一天该陪你去,但晚上有工作,走不开,不能赶回来,很对不起。你要学懂照顾自己。桌上有面包。吃一份做早餐,带一份回学校吃。雪柜里有牛奶。今天晚上见。妈妈字。”

对啊,原来今天开始上学,而且,妈妈留下字条了。栩栩想。这至少肯定了两个事实。她玩味着“第一天”这三个字。

在浴室里,站在镜子前,栩栩端看着那张圆圆的脸,幼丝般垂在肩上的乱发,瘦削如竹枝的颈和手臂。那是自己的脸没错,理应感到熟悉,或者明白到,原来如此。她向它动了动嘴唇,轻若无声地说:栩栩,早晨啦!刚才纸条上明明写着给栩栩,那叫栩栩就没错。她也没有怀疑过,觉得必然如是。正如她没有怀疑过有一个妈妈,和妈妈在桌上留下字条给她。

栩栩。栩栩。她耳窝里早已植入这名字。

她看见镜子中的自己弯着嘴巴笑了。她决定,以后无论任何情形,栩栩都必须微笑。那是栩栩第一个自己做的决定。

她知道,这是栩栩的第一天。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不知道,那是因为,这是故事的开始。在故事开始前,栩栩并不存在。栩栩诞生于第一个句子:

栩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全身赤裸着。

如果作者喜欢的话,栩栩还可以诞生第二次,第三次。但作者不愿意这样做,因为,正如真实生命一样,栩栩只可以活一次。否则,栩栩就不再是如真了。

P1-3

序言

《天工开物·栩栩如真》于2002年初动笔,2003年中完成,2005年于台湾由麦田出版社出版。在这之前,已经有一个三部曲的构想。我把它称为“自然史三部曲”。有人可能会把它说成“香港三部曲”,但我的原意是“自然史三部曲”,因为它不只关于香港,而是关于人类在这世界上的生存状况。“自然”是人类作为一个物种的本然状态,“历史”却是人类文明的创造进程。第二部曲《时间繁史·哑瓷之光》于2007年同样由台湾麦田出版社出版。第三部曲《物种源始·贝贝重生》正在写作中,其中的“前传”《学习年代》已经大体完成。严格来说,三部曲变成了四部。我不知道它会不会继续衍生下去,变成一部永远写不完的书。我深深地感受到,小说可以是如此的一个生命体,如此的一个生态系统,一个“第二自然”。我不敢说我创造了它。我只是跟它相依共存。除了纵向的“多部曲”结构,我也采用了横向的“声部”结构。《天工开物·栩栩如真》是二声部小说,《时间繁史·哑瓷之光》是三声部小说,至于《物种源始·贝贝重生》,将会是更复杂的多声部小说吧。我把它想像成一首长篇的交响诗,当中有主题的交织和变奏,有声部的对位与轮替,有意象的呼应和演化。我不知道由文字构成的世界,可以扩展到什么程度。也许,到了最终,一切又会还原为一句说话,压缩为一串单音,结晶成一颗钻石。毕竟,宇宙就是一行诗。The universe is one verse.

董启章

2009年11月10日

后记

书(后记)

我打开《V城蜻蜒图鉴》。

那是一本英文著作,作者是英国人,曾经在V城政府渔农处工作,公余时间走遍V城郊野,研究和拍摄蜻蜒。不能否认,V城的物种和生态得以善加纪录、整理、研究及保护,大大得力于来自前殖民宗主国的自然爱好者。与之相反,对破坏环境的发展计划大力支持,对珍稀本地物种灭绝毫不惋惜的,往往是世世代代以郊野为家园的原居乡民。这是相当奇怪的现象。V城的自然史想来必然会反照出文明史中种种人为的毁坏和扭曲。

我之所以会翻查蜻蜒图鉴,是因为这天早上的一件事。自从我和练仙的孩子三个月大,我就开始每天早上带小婴儿去附近的公园。这时候我已经没有住在柏树街老家,迁居到离市区颇远的粉岭好几年了。这是个颇不错的公园,面积甚广,草木丰盛,没有过多无谓的设施和装饰。虽然其实公园一边是高速公路和火车轨,另一边是往返住宅区的马路,但高大树木的阻隔和一定的空间间距,足以让人暂时忘却置身车流的包围之中,专注于眼前一片翠绿的景象,以耳畔的鸟叫和蝉鸣来营造幽远的寂静。这至少可以算是我们在城市长大的人随手可得的大自然的片貌了。每天大清早,我抱着初生孩子,漫步于如此这般的一个小小的人为自然界里,期望它长大后会对草木虫鸟产生亲切的感情。

遇见蜻蜒的地方,是一块草坪。那是翅膀有着黄黑色斑纹的一双蜻蜓,和大部分其他透明翅膀的蜻蜒不同。它们的飞行姿态也没有一般蜻蜒那样疾促,而是仿似十分悠闲地,连振翅也没有似的在空气中滑翔。所以我起先以为是蝴蝶。蜻蜒在草坪上的一个无形的固定范围内徘徊,时高时低,但也没有超出某个幅度。我抱着九个月大的孩子,站在草坪中央,向它指出空中的蜻蜒。他似乎也看到了,眼珠子跟踪着蜻蜒好一会,但很快又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夏日的晨光并不温和,我们理应找个有树荫的位置,但我为了看蜻蜓,继续让孩子和自己一起承受着太阳开始刺眼的照射。蜻蜒有时飞得很近,差不多触手可及,所以连富金属感的深绿色头额和深红色大复眼也看得很清楚。近距离看才知道,它的黑斑纹其实是深棕色的。我又察觉到,其中一只的翅膀全盖以黄棕相间的斑纹,另一只的前翅尖端部分却是透明的。这在它飞到我头顶,我透过天光的背景观察的时候,最为明显。也许那是雌雄的差别。

就是在我低下头来的时候,我看见了在树下的孪生儿和他们的年轻母亲。同样是在看蜻蜒,但却躲在树荫里,看来年轻母亲比我更细心关注到对婴儿的维护。我对母亲和孪生儿有似曾相识之感。这并不奇怪,想来必定是我每天带孩子逛公园的时候偶然碰见过的。在公园里带孩子的父母会像产生引力似的互相自动走近,点头微笑或者简短交谈。我和树下的年轻母亲点点头,她也响应以微笑。于是我就不自觉地向树荫的方向迈出脚步。孪生儿乖乖地坐在双座位的婴儿车里,看样子完全一模一样,而且男女难辨。年轻母亲个子纤小,有一双聪慧但却未脱稚气的眼睛,和看似脆弱但却倔强的高薄鼻子。孪生儿和我的孩子年纪相若,父母间少不免来一番比较,还有就是问名字。我说:孩子叫做贝贝。她就说:一个是称为花的孩子,一个是称为果的孩子。我当时并不觉得奇怪,反而感到理所当然,好像那是我自己亲自改的名字一样。然后母亲就抬头望向满洒阳光的草坪上,眯着眼睛,用一种近乎做梦似的声音说:你看,这就是婴儿宇宙了。我也回头望向草坪,竟然也很自然地说:对啊,这就是婴儿宇宙了。这时候在草坪另一边的树荫小路上,一个正在上班途中的女孩急步走过,向我们这边瞥了一眼,却仿佛浑然不觉自己已经置身婴儿宇宙的事实。草坪上的那双蜻蜒还在来回飞行,像在做着永恒不息的运动。我当时心里想,回家一定要翻查,那是什么品种的蜻蜓。

蜻蜓是十分美丽的生物。它是现存最古老的昆虫之一,早在三亿年前的石炭纪已经在地球上出现,化石记录里最大的蜻蜒翅幅达两英尺阔,可以想像高速飞行的时候姿态一定非常雄伟。V城虽然面积不大,且高度都市化,但郊野的物种其实十分丰富。单以蜻蜒论就有超过一百个品种,是英国全境蜻蜒品种的两倍。《V城蜻蜒图鉴》开首的部分有蜻蜒的身体结构分解图,看来就像飞行机器的设计图样。后面按分类详细记述了不同品种的资料,辅以必定是在极度的耐心和极敏锐的观察力下才能摄取的近距照片。那些网布着精巧脉络的透薄翅膀,和犹如漆喷上鲜艳颜料的金属色身躯,完美地糅合了力度和灵巧,刚劲和柔韧。我翻着图册,不期然发出像公园草坪上的年轻母亲一样的,近乎做梦似的赞叹。

我不但对蜻蜒这题材深感兴趣,对图鉴这样的事物本身,也有着非理性的沉迷。我是把图鉴这种书本作为物之一种来看待的。这层醒觉令我发现,在我的个人对象史中,还遗漏了一个关键而隐蔽的环节——作为物的书。因为书不是抽象物,不等同于它的内容,不能简化为它所包含的文字或图片,而必须是以一个实在的物体的形态存在,和融入到一个人的人生经验里去。书必须是某一本书,而不是某部著作的纯观念上的显现。它是book,而不是work,或者text。在迈向无纸化,数字化出版的时代,书这种物面对着消亡的危机,或者至少是变成无足轻重的物的威胁。在对象史中,对象的消失也许并非最可怕的结局,它的非物化可能才是最可悲的下场。由是书不成书而以文本以电子档案残留下来,是令人不忍卒睹的景象。于是,我必须用尽最后的努力,在文字工场的想像模式里,为书进行重新物化的工程。当中包括前代人的书,同代人的书,和后代人的书。

我对前代人的书的认识,始于《天工开物》。在V城结束殖民时期之后第二年,董富记终于结业的时候,我们从阿爷董富的遗物中找到两块白灰质贝壳化石,一支灯泡模样的真空二极管,和一本题为“天工开物”的旧书。后来又偶然在工场的旧账簿里找到一张写满了电码的信笺。那本《天工开物》是一九三六年由上海世界书局印行的版本,著者是明朝的宋应星,里面讲的是三百多年前的农业和工业制作技术,在详细的文字解说外,又附有生动而充满朴拙古风的绘图。书中的文言不难理解,但我对当中的技术细节不甚了了,初读只是浮光掠影,惟是大量的说明绘图令人神往。书本的校勘者董文在书首的弁言里介绍了这个版本的来由,又引述了日本人丘浅治郎在《进化与人生》中的说话,指出日本近代国民的兴趣也倾向于文学,以致文学杂志大盛,学生都喜欢作文投稿,但却对理科和工农业技术缺乏兴趣。这也是当时中国关心实学的知识分子对国内情况的忧虑,但在反过来重工商而轻文艺的今天读来,却颇有时移世易的反讽意味。我无从确知阿爷董富在什么情况下得到和阅读这本书,也不知道他之所以珍藏这本书的原因。连爸爸董铣也毫无头绪。我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本书作为阿爷少数遗物中的惟一书本保存下来,并不是偶然的事情。热切追求新科技的董富沉默寡言,从不对世局时务表态,但回想到他年轻时代自名为董一强,开设电工学校推动技术学习,又爱读《天工开物》这样的书,对他当年的心态大概可以略猜一二。不过,我是到后来才发现,《天工开物》这本奇书和文字工场的想像模式的潜在关系。

阿爷董富留下来的一九三六年版《天工开物》后来不知怎的遗失了,也许是在我从柏树街老家搬出的时候,混夹在没用的旧书中一并丢掉。我是在产生了写一部名为“天工开物·栩栩如真”的小说的概念,而到阿爷的遗物中翻寻原著的时候,才发现它已经不知所终,就像它从来也不曾存在一样。我后来参考的是世界书局一九九七年的重印本,但版本基本上和六十年前的一样。我又尝试搜集相关的参考资料,其中一本由当代学者潘吉星所著的《宋应星评传》,对宋应星其人其事其书作出了非常详尽的探讨,让我了解到自己初读《天工开物》的粗浅印象,原来和我的小说构思有着深层的主题相连。骤眼看来《天工开物》只是一本工农生产技术大全,里面的章节顺序分为:乃粒第一、乃服第二、彰施第三、粹精第四、作咸第五、甘嗜第六、陶埏第七、冶铸第八、舟车第九、锤锻第十、燔石第十一、膏液第十二、杀青第十三、五金第十四、佳兵第十五、丹青第十六、曲蘖第十七、珠玉第十八。它的内容包罗了明末时期民间在衣食住行各方面的主要产物,原则大体上是以农为先,以工商为次,或如作者自言是“贵五谷而贱金玉”。作者宋应星生于明末万历十五年(1587年),卒于清初康熙五年(1666年),家乡是江西奉新。宋家是中等地主家庭,到宋应星出生的时候,家道已随明末的经济状况恶化而没落,虽未至于穷困,也绝不算是优裕。除了经营实务,提升家庭地位的另一个门径是进入仕途。宋应星投身科举考试,二十八岁考中举人,但之后多次上京参加会试也无法进士及第,直至四十五岁最后一次落榜后终于放弃。据说期间宋应星除了钻研学术,也持续地对民间产业进行观察和研究,累积了深厚的科技知识。崇祯十年(1637年)宋应星担任低级的分宜县教谕一职的时候,在朋友的资助下出版了《天工开物》。这本书于功名利禄可谓毫无帮助,也不是写给达官贵人或者文人雅士看的。它可以说是一部工具书,对民间生产技术有整理和推动作用,但也不难看出当中唤起社会对实业的重视,以至于实务救国的深意。

除了实用性和社会经济价值,《天工开物》也被誉为中国科学哲学的重要著作。所以,论者认为宋应星不但是一个技术专家,也是一个科学家和思想家。书名“天工开物”本身已经蕴藏着深远含义,焕发着丰富联想。根据潘吉星的论述,书名当中的“天工”,指的是自然界造成的工巧,反映着自然力的作用,但并不包含天命或神力之类的超自然含义。至于与之相对的“开物”,是指通过工艺技巧开发自然界,造成有用的万物。以惯用的概念陈述,就是“自然”与“人为”两端。可是,在宋应星的思想中,这两端不但并非对立,反而是互相结合。人要顺应自然界的规律,但也应该尽人力去加以开发取用,并且进行持续不断的创造。日本的宋应星研究者三枝博音说:“天工是与人类行为对应的自然界的行为,而开物则是根据人类生存的利益将自然界所包藏的种种物由人类加工出来。”又说:“在欧洲人的技术书中,恐怕没有像这类书名的著作。其实技术本来就是自然界与人类相协调的过程中的产物,技术可以看作是沟通人类与自然界之间的桥梁。我想,对技术的这种理解乃是东洋人世界观的特征。只有把天工与开物同时结合起来理解技术,才能说对技术有了真正良好的理解。”这说明了《天工开物》这本书其实是具体地宣示出一种自然观和科学观,而不是纯粹应用层面的记述。

宋应星在主张自然和人为的协调的同时,更提出了两者的“工”的同构型,也即是自然物和人为物有着共同的物质基础,和相同的改造潜能。潘吉星在论述到宋应星的哲学思想时,对宋的另一本著作《论气》进行了深入的分析。宋应星反对当时占学术主导地位的宋明理学的唯心思想,也即是在理,在道,在心之外,世间万物并无客观存在的说法。与之相反,宋提出了以物质和能量为基础的“形气论”,又把传统的五行相生相克的学说重整为“二气五行说”,让旧观念更符合物理现象的层阶关系。简单地说,这是一套万物的演变理论。由最初的,最基本的,有实质存在的元素“气”(元气),产生“亦形亦气”的中介物“水”和“火”,或者可以称为“阴阳二气”,再通过这二气的物理作用,产生“土”、“金”、“木”这三种“形”。在三种“形”当中,“土”和“金”是无机物,而“木”则是有机物,也即是植物类。这可以说是搭通了无机物和有机物之间的桥梁。基于这三种“形”,加之以“亦形亦气”(“水”和“火”)的作用力,衍生出“万物”,当中包含动物类。这样的观念虽然十分简化,但就物质演化层阶关系而言,却十分符合现代科学的发现。植物以至动物皆由相同的基本物质元素构成,而有机物和无机物之间也没有本质上的差别。所谓“天工”和“开物”之间其实不仅互相协调补足,还存在着一种延伸性的关系。自然物和人为物并无二致的结论,极其量只是说明了一种死板的唯物论。自然和人也能以工巧创造神奇的说法,却更有力地展现了一种生机勃勃的世界观。这是《天工开物》至为迷人的想像模式。

宋应星在明亡之后过了二十年隐居生活,身故后部分著作失传,残存下来的也渐渐湮没无闻。《天工开物》一书倒在日本流传甚广,价值得到肯定。民国初年一些中国学者才得知这本书的存在,从日本寻回版本重印,阿爷董富的世界书局版就是其中的一种。后来五十年代在中国找到了最原始的明朝初刻本,不过这是后话。据考证达尔文在研究生物演化的问题时,就养蚕方面参考过中国的材料,其中包括《天工开物》中译成法文的有关章节。我在这方面没有专门知识,无法判断把宋应星的万物衍生模式和达尔文的演化论接轨是否恰当和具说服力。我也无从得知当年努力学习新思维新知识的阿爷董富有没有潜心思考过这类问题。可是,作为一个小说作者,和致力于以文字工场的想像模式去重整过去、现在、将来的真实生活面貌的实践者,我顺理成章地猜想到,阿爷董富当年也读过清末严复译著的《天演论》。《天演论》的内容虽然建基于十九世纪英国生物学家赫胥黎的演化论和伦理学著作,而赫胥黎又是同代人达尔文的忠实拥护者,但严复的译作其实是因应晚清濒于亡国的严峻时世而发出的呼声,处处流露着译者个人急欲移风易俗挽救国运的观点。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这种以对物(包括人自身)的探究和认识改造人类群体的精神面貌的角度,和前代人宋应星遥相呼应。假想阿爷董富读过《天演论》,完全符合小说的内在逻辑和外部的背景条件。

与《天工开物》相比,对爸爸董铣影响深远的《万物原理图鉴》虽然内容包罗更广,但在品位方面却明显是相差甚远了。另外,它又狭义地把“万物”理解为人为制造物,这是它视野浅窄,立意通俗之处。难怪少年董铣会产生“为何万物不包含生物”的怀疑。《万物原理图鉴》标志着战后社会工商业发展起步初期粗制滥造的特征,和对技术知识寻求的天真、热情和乐观。它的意旨宏伟而肤浅,它的内容丰富而杂乱。不过,作为一本关于物和作为物的书,水平的高低无碍读者用以创造自己的人生。我没有亲眼见过这本书的原样,但根据后来坊间还流通着的同类书籍,我大体上明白它呈现的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无度膨胀的实用物品制作大全,结果必然变成至为不切实际的狂想。我没有继承正直人董铣务实的技能,却遗存了家族血统中隐藏的扭曲人务虚的因子,这大概可以从《万物原理图鉴》这本书中的精神矛盾里得到预视。

从物的角度,我对前代人的书的认识其实只是想像。我没法具体知道,当阿爷董富翻阅《天工开物》或者爸爸董铣钻研《万物原理图鉴》的时候,指尖因激情而引发的不自主的颤动如何和一再拈揭的黄旧纸页产生摩擦。于是,我只能从侧面推想。不单只从“相同”的书的另外版本,也从自己曾经沉迷的作为物的书本,也即是我打算在这里记述的,所谓同代人的书。有这样的分量的,能概括同代人的书的主要特质和含义的,有两本书。其中一本如同前代人的书一样已经遗失,另一本则侥幸还在手边。两本书都是我小学时期的读物。这期间对我最重要的书肯定不是什么文学巨著。当然,我读过不少文学名著的简化版。当年有一种印刷粗糙的正方形的薄薄本子,有整个系列的世界名著,例如《块肉余生记》、《孤星血泪》、《基度山恩仇记》之类的,里面还有充满陌生感的古典西洋风插画。那些插画和异国奇情故事构成了一个惑人的想像世界。不过,这些文学名著简化版虽然深深吸引着我,奠定了我后来对小说这种形式的偏好,但却还未能以作为物的书的形态,在我的个人对象史当中占有决定性的位置。

我也曾经在五六年级的时候迷上过战争书。那是我的好战时期,也即是一方面承受着遭同学欺负的屈辱,一方面满腔复仇之情的时期。那也是一个系列的书,主要是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争史实,什么巴黎沦陷、华沙抗暴、列宁格勒守卫战、敦刻尔克大撤退、诺曼底登陆战、沙漠之狐隆美尔、盖世太保、偷袭珍珠港、中途岛战役、关岛殊死战、日本太平洋舰队、神风特攻队之类的。这些书形成了我一个时期的暴力美学,也构成了小小年纪的我对暴力和战争的粗浅而扭曲的认识。当中特别具震撼性的是一本叫做《八年抗战血泪史》的书。在这本行文粗疏印刷低劣的抗日战争史里,我第一次读到南京大屠杀和日军奸淫中国妇女残杀中国儿童的暴行。我至今还记得书中两张模糊不堪的图片。其中一张图片里有一个叉开双腿神气地坐着的皇军,旁边则站立着一个裤子被脱到膝盖以下而衣衫被掀到胸脯以上的,被奸淫之后还要忍受着展示赤裸身体的屈辱的中国女人。另一张图片中躺着一个赤裸着下体的女人,在小腹以下的位置有黑糊糊的一团事物。我从图片说明里得知,那是被强暴之后遭军刀自阴部挑穿而流出的肠脏。除了幼嫩的心灵所过早地给激起的义愤,这本书也给我留下了创伤性的经验。我混乱地体验着恐惧和诱惑,在承受暴力的女性身体上看到了自我心理里隐藏的被虐者和施虐者的阴暗因子。从我小时候关于另一个自己的幻想,对小铃姐姐的迷惑,对垃圾女孩阿洁所作的恶行,以至于自身被同学视为女性化而欺压的经历,也潜藏着相同的可怕主题。从表面上看,这个时期以小六学期终的旅行枪战,以及我在升中考试里击败欺负者所获得的全面胜利而告一段落,但我知道,当中的病源其实只是以潜伏的方式继续在我的体内流窜,伺机发作。我由是明白到,必须找到克制的方法。也许,这就是后来我发现的文字工场的想像模式的其中一个主要作用。

我想说的作为物而参与着我的个性塑造的第一本书,是一本图解词典。书的正确名字我已记不清楚,大概就是《图解英汉对照词典》。我当时拥有的是封面黄色的版本,但也见过封面是紫色的版本。正如其他失落的事物一样,我不知道这本书是怎样丢失的。它早就已经绝版,所以我后来四处寻觅也没有结果。以图解词典来说,它不及后来的同类出版物精美,外观看来只是一本普通的三十二开度的平装书本的模样,里面用的也只是一般书纸。也许,在同类词典的构思和编排中,它并不是独一无二的。可是,以一时一地出现而融合进一个少年的成长经验里的作为物的书来看待,无论是它的整体概念,还是它个别版面的绘画、排版和字体,也是绝对地无可替代的。它根据不同的行业和场所把词语分成不同的单元,例如商店就分为糖果店、帽子店、鞋店、服装店、宠物店、面包铺、鲜肉铺等等,家居则分为客厅、睡房、厕所、厨房、花园、车房等等、还有其他场所,例如足球场、棒球场、游泳池、田径场、室内运动场、马场、动物园、博物馆等等。总之,就是把一个城市的生活场所包罗万有地一一载录。每一个场景也有图画配合,把相关的事物用趣致的漫画罗列绘画。每件事物旁边也标上号码,在对页上按号码对照列出中英文词语。更令人着迷的是,在卷首几页有城市的全景式地图,把那些单元生活场景安置其中。所以,读者可以想像自己进入城市,走在那些街道上,碰到有关的地方,逐一进入参观。那是令人神往的一幅漫游图。而我不但在图画里漫游,也在字词间,在世界事物的类别间漫游。那想像的地域是那么的丰富神奇,那些虚构的场景是那么的纷繁多姿,但当中的万事万物又是那么的井井有条,整齐有序,一目了然。甚至连那些陌生事物的字词串写和搭配,也是那么的迷人,那么的让人充满联想。我当时对这本书爱不释手,天天翻过不停。它对后来我发展出一个人的自我游戏有着根本性的影响。

关于《图解英汉对照词典》,发生过一件令人费解的小事,我至今也未能客观分析当中的含义。书中有一个关于医务所的环节,里面有一页人体全图,画的是个女人的身体。当然画法其实十分健康,完全没有不良的暗示,旨在教导各个身体部位的名称。那是我第一次准确地知道女人的胸脯英文叫做“breast”,而中文对译是“乳房”。当然,更多的身体部位名称其实是男女不分的。在我的记忆中,惟独是女身的下体部位没有标出名称。所以天真纯洁的儿童读者还未至于过早地学到诸如“阴部”或“阴唇”之类的更为专门性的词语。在那原罪似的“无”的位置,连带词语也是“无”。那是无法指称的东西,于是也加倍地强化了幼小的我对“无”的幻想。我后来把这一页撕掉了。为什么呢?也许我觉得这一页儿童不宜,或者它戳中了我心理里某些无法启齿的恐惧。总之,我竟然乖乖地,洁癖地,自发性地把它撕掉。这绝对不是说明我小时候思想十分清纯。不。在还没有性教育的当年,在成长中的我满脑子奇想歪念。这在我整个个人对象史里早已有过详细而难以卒读的记述。不过,我真的把那个有裸体女人的书页撕掉了。过后我有时感到后悔,有时感到自豪,总之就是始终念念不忘。那撕掉的书页以“无”的形态留存下来。

《图解英汉对照词典》跟前代人的书《天工开物》和《万物原理图鉴》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我后来一直对图册或图鉴这类书本有着不可理喻的执迷。另一本我要说的同代人的书的意义就不那么不辩自明。这本书现在就放在我的案头,叫做“即学即玩的魔术”,只要看名字就知道是一本想像力相当丰富的书。如果一本正经地叫做“简易魔术入门”就毫不可观了。我买这本书的时候大概是小学三四年级,定价为五元整。资料不全的版权页十分富有时代气息。那很明显是一本盗版书,虽然标明是翻译,也有译者的名字,但没有注明出处和原作者。这本书由多个章节组成,分别是“扑克牌的魔术”、“带子和手帕的魔术”、“使用硬币的魔术”、“应用数字的魔术”、“火柴的魔术”、“使用食品的魔术”、“舞台上表演的魔术”、“在咖啡馆或酒店的魔术”。虽说是“即学即玩”,但难度其实颇有参差,从使用硬币或手帕之类的简便魔术,到颇费周张的刀锯美人也包罗其中。我对比较实用和合理的扑克牌魔术不太感兴趣,反而被一些十分幼稚或者不太可能的构思深深吸引。印象最深刻的是吃燃烧的棉花。据说所谓棉花其实是白色的海菜,而书上解释说:“丝状海菜的火是很奇怪的,它放入口里不会感到灼热。”我对此半信半疑,反而觉得这个魔术更具魅力。另一个魔术教人用苹果肉做成洋烛,用胡桃仁充当烛芯点火,然后吃掉。书上补充说: “注意这魔术做时不要和对方太靠近,不然很易露出假蜡烛的马脚。”在今天看来,这其实是一本笑话书。少年的我之所以会被这本书所迷惑,除了是因为那些煞有介事但又难以明了的解说,可能还由于插附的绘图。那些粗拙的漫画人像看来有诡秘的意味。还有的是,那大概是我刚刚失去垃圾女孩阿洁这个玩伴的时期。也许我是在暗暗期待魔术能给我唤回已逝的东西,就像我晚上盼求玩具熊由死物变成活物的祈祷一样,创造出种种奇迹。

现在重看这本书,我发现一个成功魔术表演的要诀其实十分简单——在观众中安排自己的助手,也即是所谓“做媒”。我又看穿了魔术的本质——魔术的精神完全在于怎样去骗人;或者是——让假的东西看来好像真的一样。所以那个期望利用魔术创造神奇的少年其实完全是捉错用神了。魔术和神力无关。不过,我无意贬低这本书的价值。它曾经带给我对魔术的热情,后来又带给我对魔术的彻悟。对魔术的这番拆破和幻灭,也不一定是没有积极意义的。从回顾的角度,我联想到自己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正在做的事情,和魔术书的教诲并无二致。如果说《即学即玩的魔术》这本书播下了我后来从事写小说的工作的种子,那看来是过于夸张和戏剧化的联系。但我也不能否认当中有某种技术上的契合,和趣味上的因果关系。当然,写小说不仅仅是变魔术。看了《即学即玩的魔术》当然不保证会成为小说家,或者成为魔术师;也不保证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小说家,更肯定不会成为一个优秀的魔术师。要成为一个好小说家,我需要的是比魔术更有透彻力和更具深层意义的借鉴模式,才能把粗糙的戏法变成神奇的力量,把形式和技法变成对真实生活产生反馈作用的操作。这种东西,我在文字工场的想像模式里找到了。

惟有在文字工场的想像模式里,我才能把生活里遇到的难以理喻的事情加以切削,打磨,和重组,制作成具有形态和功用的物。所以,我在草坪上说出“对啊,这就是婴儿宇宙了”的时候,其实并不明了这句说话的意义。但我却的确这样说了。告别孪生儿和年轻母亲之后,我没有立即回家翻查蜻蜒图鉴。我把孩子交给我妈妈何亚芝照顾,就去了楼下的商场里的一家连锁药品及家用品店买婴儿奶粉。我认出站在药品店门口招呼客人的年轻女店员,就是早前在草坪另一边急步走过的女孩。从近处看才知道,女孩轮廓略刚,眉眼精明,鼻子高而狭长,看来似是干练,但一笑起来却又难掩入世未深的纯真。她身穿药品店的制服——橙色恤衫、深蓝色背心和长裤——那是和斑丽的蜻蜒相反的颜色。倒是她脸上的橙色调子化妆,和染成金橙色的扎了马尾的头发,让我猜想她是那种典型的爱打扮和玩乐的时下女孩。我当时还不知道,这样的预设毫无想像力。我买了奶粉,刚踏出店门的时候,那个年轻女店员突然问:你就是每天早上也和孩子去公园的那个爸爸?我便说:我刚才看见你,在上班途中。见我望了望别在她胸口的名牌,她便说:我叫恩恩。我也看见你和她,还有孩子们,在婴儿宇宙里。我也知道婴儿宇宙的事。我本该感到十分惊讶,但在那个瞬间,我却感到当下的处境似曾相识。当时我站在店门外,而她站在店门内,大家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门槛,或者是由一道无形的门槛相连。我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她就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谢谢你。而我就更莫名其妙地回答:辛苦你了。

然后我便去了屋苑的会所泳池游泳。我住的由七座高层大厦组成的屋苑并不高级,但却有一个颇为宽敞的住客会所,里面有泳池、健身室、乒乓球室、阅读室、壁球场等设施。这其实是近年落成的普通私人楼宇的基本格局。我们的单位面积很小,只比从前柏树街老家的房子大一点点。我对住屋的要求很简单,附近树木青葱的公园和楼下会所的游泳池已经足以让我感到惬意。这天早上一直是阳光普照的,我穿着泳裤走进泳池范围的时候已经接近正午,赤裸的肌肤遍布着轻微的灼痛。我在池畔一边做热身运动,一边看着跟前一直展开的湛蓝池水。因为没有其他泳客,加上又是个无风的闷热夏日,水面平滑的泳池像个给时间凝住的远古深潭。在池侧的遮阳伞下,一个救生员低着头坐在白色的胶椅子上。大概是察觉到终于有泳客走进泳池,救生员稍微抬起头来,往我这边望了望。救生员原来是个女的。她只是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及肩的不长不短的头发垂下,遮住了大半张脸。我这才看见她交叠的大腿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书。虽然她坐在遮阳伞下,但从地面反射的阳光还是把她的双腿照得晃亮。以救生员来说,女孩的肤色不寻常地白。我想:也许是临时替工,或者刚开始当救生员吧。我跳进水里,接近水面处暖暖的,脚底下却有清凉的暗流。我开始以自由式在约四十米长的泳池来回,经过救生员的位置时,从我的脸面于身体旁侧出水呼吸的角度,可以正面看见她低头看书的样子。可是,因为我的近视和泳镜内的雾气,那张脸一片模糊。不过,我至少可以肯定有时候她会抬起头来,不知是尽一点责任看看泳客的状况,还是思索着刚从书本里看到的什么。在工作时看书,是很不专业的做法,但在这种大半天也没有半个泳客的非正式小型游泳池,职务执行并不那么严格。

如果我没有算错,我是在差不多完成第十个来回的时候,在水底看到闪光。我直觉地知道,那是一下雷电的闪光,而水底瞬即阴暗下来,像时间倒流到盘古未开的混沌。岸就在前面不远处,但我却突然心急了,一下间乱了节奏。在第二下闪光的时候,我在给强光照亮的池底看到那两片莹放着白光的,贝壳状的东西。我差点呛了水,连忙伸手去抓住池边。待我冒出水面,赤裸的肩膀上已经感到雨点的打击。及胸的池面开满了茫茫的水花,在那令人耳聋的沙沙一片的混音中,有一个女孩的声音说:先生,不好意思,天文台发出雷暴警告了,请你上水。我抬头向声音的向方仰望,先是看到站在池边的趿着蓝色拖鞋的一双修长的腿,然后是红色短裤,白色背心,留着半长短头发的模糊脸面,和头顶打着的红色伞。那是礼貌的劝喻,但也包含着命令的坚决,和关怀的温婉。我双手撑着池边引体上升,冒着雨走回更衣室。在经过入口水帘的时候,和已经收拾好私人物品的女救生员并排而过。在不同的角度和光线下,我发现她的个子原来颇为矮小,手脚略圆,肤色虽不黝黑但也不算白皙。我刚从水中出来,再冒一点雨也绝无问题,但在那个时刻,女救生员还是基于礼貌而把她手中的伞子向我移近,把裸露着沾满了水滴的身体的我包容在下面。我微微躬着身迁就她的高度,但却没有主动伸手去拿伞。在那容身于同一把伞下的片刻之中,我低头只看到女孩给头发半遮掩着的脸蛋颇丰的侧面,和那孩子气的尖端翘起的鼻子。我又察视到女孩臂弯里抱着的厚厚的书是达尔文的《物种源始》。虽然我没有戴眼镜,但我很肯定没有看错。那是在时间停顿的夏天里,在远离人世的沙头角海边,跟我在生命中第三次遇上的练仙所读过的同一本书。我和女救生员分别走进男更衣室和女更衣室。我出来的时候四处张望,但没有再看到女救生员的踪影。

我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回到家中,才有意识地到书架上找书。我首先找到的是女救生员看的《物种源始》,和我手头的是同一版本,但她的看来更旧,封面残破,仿佛是前代流传下来的遗物。然后我又想起早上在公园的草坪上看蜻蜓的时候,孪生儿的年轻母亲说的婴儿宇宙。我立即又找出理论物理学家斯蒂芬·霍金的《时间简史》。可是,这两本书有什么关系呢?在这个早上至正午,由灿照的阳光到突如其来的阴雨和雷电,通过孪生儿和年轻母亲,年轻女店员,以及女救员生向我揭示的,究竟是什么有关于生命的神秘联系呢?我怎样也想不通,就把书放下,望向窗外蒙在雨后的远山。草坪上的蜻蜓,药品店的门槛,水底的贝状物,婴儿宇宙,和两本分别关于时间和关于物种的书。

我决定暂时放下这个难题,回到正在进行的工作上去。我刚刚把一部叫做“天工开物·栩栩如真”的小说修改完毕,正打算写一篇关于书的后记。后记里会谈到前代人的书,同代人的书,和后代人的书。我随意地想到,不如由早上在草坪上看到蜻蜓的事情说起吧。把这件看来偶然的小事,连同稍后在药品店和游泳池里遇到的事情,放进文字工场的想像模式里加以琢磨,看看会出现怎样的工作物的雏形。比如说,由称为花的孩子和称为果的孩子两个孪生儿,由年轻母亲,由年轻女店员,或者由在泳池畔看书的女救生员,连系到各种可能的世界。那可能是哑瓷的可能世界,或者是恩恩的可能世界,或者是贝贝的可能世界。在这时候,我突然产生彻悟。对了,我今天早上遇到的,也错过的,就是所有的可能世界的其中三个!《时间简史》和《物种源始》就是将要从已经完成的这本书诞生的,其他的可能的书,也即是我要说的后代人的书。可是,关于那些可能的书的事情,我不能在这里说下去了。它们自有另外的,将要诞生的宇宙。

此刻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我打开《V城蜻蜒图鉴》。

我找到了。它的学名叫做Rhyothemis variegata arria;属于蜻蜒目(Order:Odonata),差翅亚目(Suborder:Anisoptera),蜻蛉科(Family:Libellulidae),薄翅亚科(Subfamily:Trameinae);后翅比前翅大,适于乘风滑翔;翅色为琥珀色和深棕色斑纹,雌性前翅尖端透明;喜欢于湿地、池塘和附近草地上低飞徘徊。

它的中文俗名叫做斑丽翅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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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4/29 17:0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