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刚先生1958年出生于昆明,1982年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现生活工作在北京。多次参加国内外的艺术展览,作品被国内外多家美术馆、画廊、以及私人收藏。他的作品是当代艺术所蕴世故的中国情境的最佳体现。从九十年代中期开始,他运用近现代中国流行艺术的风格表现革命时代的脸谱化肖像,传达出具有时代意义的集体心理记忆与情绪。这种对社会、集体以及家庭、血缘的典型呈现和模拟是一种再演绎,是从艺术、情感以及人生的角度出发的,因而具有强烈的当代意义。
《失忆与记忆(张晓刚书信集1981-1996)》选录了张晓刚与当代艺术界代表人士自1981年到1996年的往来书信。
《失忆与记忆(张晓刚书信集1981-1996)》选录了张晓刚与当代艺术界代表人士自1981年到1996年的往来书信。全书提供了一名中国当代标志性艺术家在整个社会变革的大背景下个人成长的鲜明个案,以及西南艺术家群体在迷茫困惑之时的共勉互助,他们特有的艺术精神和艺术追求反映出中国当代艺术创作环境的渐变过程。全书除了大量首次出版的文字外,还有一定数量的书信手稿、作品以及部分珍贵的历史照片等图片资料,对于研究张晓刚等当代艺术家和中国当代艺术史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和收藏价值。
春芽:
两封信均已收到,勿念。
中沙之战,的确非常惊险,连我这个从来不看球赛的人,这次也被搞得入了迷,和大家一样。在电视机旁随着球赛的争夺而狂呼大叫,嗓子也哑了,手也拍痛了,甚至差点被踩死。你可以想象当时大家在看电视时的疯狂场面。继大败科威特之后,中国再度战败沙特阿拉伯,美院学生比上一次还要狂,绝大多数男生拿着洗脸盆、饭盒,以及学校的锣鼓不约而同地上街游行,一片歇斯底里的吼叫声。这也是美院的特点之一,不服哪一个人管,都想尽力表现自己,用最抽象的呐喊,发泄内心的压抑。学校领导一窝的站在那里,在黑暗中观察着狂欢者们的激情和行动。有的人说:“都是些疯子!再来一次‘文革’怎么得了!”只有周书记拍着手,大声地笑着。有些老师嘴上连声说:“太激动了,我都想参加他们的游行了!”但就是脚不听话,生了根了。这就是黄帝的子孙吗?……与此同时,有人用石灰在美院的柏油大道上浇铸了_人多大的“4:2”字样和“中华万岁”等标语。宿合楼又挂满了国旗、漫画以及标语。中国人的气质这一回是拿够了。听说沙坪坝也闹翻了天。放火烧了很多东西(据说还有一辆汽车)。歇斯底里的狂呼、游行。但重庆显然没有成都那么沸腾(尽管重庆人个个都是火爆性子),基本上都是大学生在闹,居民在看稀奇,领导担心地注视观看。这大概是几十年来中国少有的自发的呐喊,这不仅是中华民族气质的呐喊,更是30年痛苦压抑的发自心灵深处的呼号。听说全国都是如此。这才是真正的爱国之心,最强烈的爱国之情。
那天晚上我们一窝老酒客自然云集小酒店,狂欢一番,连我都喝醉了,失去了控制,发泄了一通。其他还更有胜者。
今天是11月15日了,时间过得真快。我的第七张油画已近尾声,明天即可炮制第八幅。形势大变,这两天我已经有预感,这次毕业创作学校不会给我好脸看。前两天主任专门到教室里来看我的画,我不在。他看了后说越来越怪了,像这样的画,哪里去寻知音?谁又愿意给展出?大骂了一通后走了。前天晚上审稿,我们寝室的构图被全盘否定。W老师的脸色马上来了一百/计度的大转弯。
其他情况照旧。代问嫂子好!
祝:小女儿健康!
your friend:刚儿
1981年11月15日深夜
刚儿:
你好!
来信收到,同样很高兴。自从当了父亲,这在我的精神上、经济上都套上了一个枷锁。我目睹了我们的医疗条件,亲耳听见过二三十个产妇的惨叫生产,然而妇女生小孩还不如《远山的呼唤》中的大牛生小牛,三个人还忙了一晚上……昨天我又上了自由市场,蛋价是1元至2元4角一拾。太可怕了。有时我看一看我的女儿,自言自语地说:“唉,我还要把你‘培养成四个坚持的人。”
刚儿你在艺术上走的路是正确的,我们不能准确地判断一个人将来的艺术高低,但是我总还是有这么个感觉,看得出一个人的思想和艺术的倾向,而衡量的标准可能就是对人、对生活、对艺术的诚实。我平时也在想,我们不能做徒有虚名的人,像有些人那样,虽然有名气,但人们不是在艺术上佩服他们。一幅没有艺术性和技巧性的作品挂在展览厅里,让人们用很快的步子瞟眼而过,实在难受。快毕业了,我真想有一批志同道合的同学在一起,而不至于被社会上的虚假改变了自己的志向。让我们将来相互帮助和提醒,使咱们永远保持你所说的那种“孩子气”。
中国足球队大战科威特队,振奋人心,可惜当天是我一个人坐在一间空房间里观战,我大喊大叫手舞足蹈,而没有人响应,我妈说我疯了,我当时想要是在学校,一定要狂欢。
好,暂时写到这里,再过几个小时,小孩又要大叫了,我还得起床给她准备吃的。
嫂子诚谢你们的问候!
祝,一切顺利
春芽
1981年11月2日夜一点半
刚儿:
此信主要是报道体育专辑。
昨晚中沙足球大战反败为胜,整个成都沸腾了,狂欢到深夜,各路大学生、工人向人民南路汇集,声势可以和“文革”的庆祝九大相比,只不过这是建国以来第一次人民发自内心的游行,发泄着长期压抑着的心灵。各路的盛况是以川音学生拿出各自的乐器,跳着舞,举着火把向人民南路出发,工院的学生以洗脸盆、饭盒为乐器,排成方块队,齐呼口号向前走。川大、川医、体育学院、气象学院都是所有男女学生出动,在人民南路汇集时,从主席台到锦江大桥,人山人海,锦江宾馆的外国人也跑出来和大众一起跳舞庆祝。……还有人烧了自行车,这次庆祝活动扩大到工人、居民,连老师和其他男女老少都在各自家门放鞭炮庆祝。真是激动得我晚上失眠,我在想中国人能以此为豪,把中国人历来气质弱的帽子甩掉就好了。
19日中沙第二场足球赛本来只转播录像,还有20日的。我曾写信给电视台,要求他们实况转播,我估计全国其他很多观众也向电视台要求实况转播。今天傍晚,我在听中古女排比赛的电台广播实况时,广播了中央电视台将要转播19日中沙足球赛的实况消息。我准备好雷管当鞭炮庆祝胜利,当然不要失败了。
美院盛况如何,来信告知。
祝!
春芽
1981年11月15日
P8-11
二十多年前,我翻译了一本《塞尚、梵·高、高更书信选》。这三位画家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现代艺术家的偶像。就像张晓刚于1981年12月16日给他的朋友毛旭辉的信中说到的那样:“梵·高、高更、塞尚是我崇拜备至的夸父。”《书信选》出版的时间是1986年1月,那时,张晓刚才刚刚从昆明歌舞团被借到他梦寐以求的母校四川美术学院上课。半年前,他与他的朋友毛旭辉、潘德海等在上海和南京举办了自己的“新具像画展”,但是除了少数几个年轻人,没有更多的人熟悉张晓刚这个名字。大概在80年代末的时候,我相信这个经常从成都走马街邮局后面的家过来一块儿喝酒的画家总有一天会成功,但是,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参与编辑他的书信集。
从2000年开始,用网络传递信息迅速普及开来,城市里的人们很快抛弃了古老的邮递书信的方式。这样,当我们重新翻阅艺术家从上个世纪80年代初开始的书信,很自然地会有一种感伤和亲切的陌生感。
……
艺术史家肯定是在自己的知识背景和社会经验的基础上去理解和书写历史的,可是,如果把克罗齐(Benedetto croce,1866—1952)的“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表述过分地曲解和利用,将会导致历史的消失。张晓刚这一代艺术家的艺术实践具有特殊的历史地位,由于特殊的历史原因,这代艺术家的价值并没有得到充分的研究和肯定。最近几年的学术争论可以告诉我们,不少批评家在关于当代艺术的价值判断的讨论中已经迷失。所以我以为:考虑到近年来关于当代艺术的历史问题已经成为普遍关心的课题,对于我们今天的批评家、理论家和艺术史专家来说,认真阅读那些经常在深夜里孤独地写出的文字,比对“后现代”、“语言转向”或者“后殖民”这类名词的无休止的冥思苦想与阐释,可能更加有益。
一周前,我买了一本英国艺术史家Edward Luciee—Smith的再版著作LIVES OF THE GREAT MODERN ARTISTS(2009),在书中,张晓刚被放在The Artist Not the Art Work下面,这组艺术家的名字有:Louise Bourgeois(路易丝·布尔乔亚),toseph Beuys(约瑟夫·博伊斯),Yes Klein(伊夫·克莱因),Evahtesse(伊娃·海瑟),Jean—Michel Basquiat(吉恩·米切尔·巴斯奎特),Zhang xiaogang(张晓刚)。
是为序!
吕澎
已丑年秋于成都神仙树
没想到这么“快”自己居然也要出版《书信集》了,说实话有一点惶恐的感觉。也不知是从哪天开始的,朋友们再也没有通信往来了,电话和短信替代了“伏案工作”的状态和方式。随之而来的关于阅读和书写的生活逐渐真正成为了个人的隐私,甚至成为了某种“专业人士”的职业所需。我们与这个社会的交流方式从此也彻底地被改变了,对邮局和信箱的守候、期待,渐渐淡出了我们的生活。孤独地工作,然后疲惫地奔波,在许许多多的party上被兴奋、被分解、被掏空、被日常。
此时不由得会想到20多年前曾怀着激动和崇敬的心情拜读((亲爱的提奥——梵·高通信录》、《傅雷家书》等书籍时的情景。正是那些真挚、亲切而又朴实无华的书信,将我们拉到了大师们的身旁,同处一室,除了感动,再没有那种莫名的陌生和神秘。感谢那些书的作者们、编者们,在那样的年代中读到那样的书信,对一个年轻的寻梦者来说,其鼓舞和力量的作用可想而知。写到此,也再次感知到自身的学养和文化底蕴不仅完全无法与《傅雷家书》等那个时代的作家们相比较,更感到时代的更迭交替——中国近几十年的巨变,早已将我们扔在这个大轮盘上飞快地旋转着,再也不可能像当年梵·高们在苦闷中借着一盏明灯、一支笔于夜晚去追寻那些带有“永恒主题”的思想和情感的氛围了。
生命是一天天“度过”的,生活是由许多的碎片和空白组装起来的。也许生命的意义除了索取和期待也有回望与守候?在回望中超越着困惑和遗憾,在守候中体验着无奈与沮丧如何变为一股新的血液浇灌着日渐干涸的心灵。有幸我和我的朋友们曾用通信的方式保存了我们自身生命过程中的痕迹与状态,每次重读这些信件时(可惜还有大部分都已遗失),面对青春和岁月却难免会有某种痛楚而又自慰的复杂感觉。它们究竟有多大的意义和价值似乎已不太重要了’值得珍惜的是它们曾如此真实而又贴切地与那个时代共存过,虽然无法“代表”什么,但却证明着生命在存在中所面临过的种种烦恼和质疑。
能够最终鼓足勇气出版这本《书信集》,首先要感谢吕澎先生的鼓励和帮助,并为此书专文写序。其次要特别感谢我的朋友们(毛旭辉、周春芽、叶永青、杨千等等),他们多年来一直完好无损地保留了许多信件,并特别提供给编辑出版此书。还要感谢何嘉秋、徐志香、张敏非常辛苦的整理工作;吉洋的精心设计;聂荣庆、冷林的全力支持鼓励和工作协调;还要感谢许多重要的人,请原谅不在此一一陈述了。另外,此书信集仅仅收录了关于艺术和人生的讨论、思考方面的内容,其他关于生活的内容(包括家书等)暂未收录其中。最遗憾的是还有许多珍贵的信件由于历史的原因,都已散失无寻了。
不敢奢望此书能对他人有何用途,为了那些曾经狂热、惶恐和常常显得沮丧的记忆,为了今天无奈的被迫的失忆,重新整理这些几乎要遗失的残缺散乱的书信,以此纪念生命,纪念青春,并对我们多变的生活开始作一个起码的交代……
张晓刚
2009年12月2日凌晨6点
于北京,阳光上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