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戴骢主编的《蒲宁文集(共5册)》中,我们了解到蒲宁的散文在他的同时代人中一直被视为楷模。蒲宁的散文尤其是他的抒情散文之所以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即以技巧而言,也有不少原因。
小说,结构严谨,语言洗练,心理描写细腻传神,景物描写生动如画,处处寓情于景,以景抒情,达到了情景交融的境界。
他的长篇小说并非是传统意义上的小说,而是由艺术性的自传、回忆录、哲理性散文、抒情散文和以爱情为主题的小说交融而成的一部独树一帜的文学作品。
蒲宁继承了19世纪文学辉煌时期的光荣传统,开辟了一条持续发展的道路。蒲宁力求语言丰富、完美,而独到的精确观察是其描写现实生活的基础。他以最严谨的艺术创作态度抵御了单纯追求华丽辞藻的诱惑;尽管他生来是个抒情诗人,但从不粉饰目睹的一切,而是真实地予以反映。他的语言朴实而富有韵味,正如他的同胞所说,此种韵味使其语言犹如醇酒一般,即便在译文里也会透出醉人的芳香。这种能力来自他的卓越的、出神入化的才华,并使他的文学作品具有世界名著的特点。
在戴骢主编的《蒲宁文集(共5册)》中我们看到把这篇讴歌生命的永恒、文学艺术的永恒的短文视为他创作中一个划时代的标志。他所写的微型小说中的成功之作,无疑是他高超的写作技巧的显证。
小说以优美的文字、娴熟的技巧、熨贴入微地着意描绘了俄罗斯乡村的秋景。字里行间流露出了对贵族阶级消亡的哀悼气息。《伊格纳特》写的是二十世纪初俄国农村的愚昧和道德的沦丧。
《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以主人公阿尔谢尼耶夫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的生活经历为基本线索,以第一人称的叙述方法,着重表达“我”对大自然、故乡、亲情、爱情和周围世界的感受,表现了青年知识分子的成长和心路历程。
《乡村》是蒲宁最为著名的现实主义文学作品之一,用犀利的语言将就俄罗斯农村的不幸、落后、贫苦等展示在读者面前,透视出俄罗斯农村落后的生活状况,描写了那个时代各阶层的众生相,以此来唤醒人们内心的意识,从心底发出对残酷现实的控诉和全民族的呐喊。
他能将诗、画与散文熔为一炉,读他的散文犹如欣赏一幅幅俄罗斯风情画卷。蒲宁的游记多写他在异国游历的见闻和感受,文笔优美。
山口
夜幕已垂下很久,可我仍举步维艰地在崇岭中朝山口走去,朔风扑面而来,四周寒雾弥漫。我对于能否走至山口已失却信心,我牵在身后的那匹浑身湿淋淋的、疲惫的马,驯顺地跟随着我亦步亦趋,叮叮当当地碰响着空荡荡的马镫。
在迷蒙的夜色中,我走到了松林脚下,过了松林便是这条通往山巅的光秃秃的荒凉的山路了。我在松林外歇息了一会儿,眺望着山下宽阔的谷地,心中漾起一阵奇异的自豪感和力量感,这样的感觉,人们在居高临下时往往都会油然而生。我遥遥望见山下很远的地方,那渐渐昏暗下去的谷地紧傍着狭窄的海湾,岸边点点灯火犹依稀可辨。那条海湾越往东去就越开阔,最终形成一堵烟霞空蒙的暗蓝色障壁,围住了半壁天空。但在深山中已是黑夜了。夜色迅速地浓重起来,我向前走去,离松林越来越近。只觉得山岭变得越来越阴郁,越来越森严,由高空呼啸而下的寒风,驱赶着浓雾,将其撕扯成一条条长长的斜云,使之穿过山峰间的空隙,迅疾地排空而去。高处的台地上缭绕着大团大团松软的雾。半山腰中的雾就是由那儿刮下来的。雾的坠落使得群山间的万仞深渊看上去更显阴郁,更显幽深。雾使松林仿佛冒起了白烟,并随同喑哑、深沉、凄冷的松涛声向我袭来。周遭弥漫着冬天清新的气息,寒风卷来了雪珠……夜已经很深了,我低下头避着烈风,久久地在山林构成的黑咕隆咚的拱道中冒着浓雾向前行去,耳际回响着隆隆的松涛声。
“马上就可以到山口了,”我宽慰自己说,“马上就可以翻过山岭到没有风雪而有人烟的明亮的屋子里去休息了……”但是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每分钟我都以为再走两步就可到达山口,可是那光秃秃的石头坡道却怎么也走不到尽头。松林早巳落在半山腰,低矮的歪脖子灌木丛也早已走过,我开始觉得累了,直打寒战。我记起了离山口不远的松树间有好几座孤坟,那里埋葬着被冬天的暴风雪刮下山的樵夫。我感觉到我正置身于人迹罕至的荒山之巅,感觉到在我四周除了寒雾和悬崖峭壁,别无一物。我不禁犯起愁来:我怎么去走过那些像人的躯体那样黑魃魃地兀立在迷雾中的孤单的石头墓碑?既然现在我就已失去了时间和地点的概念,我还会有足够的力气走下山去吗?
前方,透过飞快地排空而去的浓雾,模模糊糊地可以看到一些黑黢黢的庞然大物……那是昏暗的山包,活脱像一头头睡着的熊。我在这些山包上攀行着,从一块石头跨到另一块石头,马吃力地跟着我攀行,马掌踏在湿漉漉的圆石子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一个劲儿地打着滑。突然我发现路重又开始缓慢地向上升去,折回深山之中!我不由得立刻停下来,绝望的心绪攫住了我的身心。紧张和劳累使我浑身发抖。我的衣服全被雪淋湿了,朔风更是刺透了衣服,刮得我冷彻骨髓。要不要呼救呢?可此刻连牧羊人也都带着他们的山羊和绵羊躲进了荷马时代的陋屋之中,还有谁会听见我的呼救声呢?我惊恐地环顾着四周:
“我的天啊,难道我迷路了不成?”
夜深了。松林在远方睡意蒙咙地发出一阵阵喑哑的松涛声。夜变得越来越神秘、诡谲,我感觉到了这一点,虽然我并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时间,而我又身在何方。现在,连深谷中最后一星灯火也熄灭了,灰蒙蒙的雾淹没了整个山谷。雾知道它的时刻来到了,这将是漫长的时刻。在此期间,大地上的万物似乎都已死绝,早晨似乎永远不会再来,唯独雾将会不停地增多,把森严的群山裹没,在深夜里护卫着它们,除此而外,还有山林会不停地发出低沉的松涛声,而在荒凉的山口,雪将会下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密。
P219-220
本卷所收一百四十首诗,虽仅是蒲宁诗海中之一瓢,却多少反映了蒲宁诗歌的总貌。其脍炙人口的诗篇大抵都在其内了,如《落叶》,如《已不见鸟的踪影,树林害了病……》,如《在火车上》,等等。《已不见鸟的踪影,树林害了病……》一诗,列夫·托尔斯泰读后击节赞叹,连连说:“好诗,非常好,非常正确!”高尔基盛赞《在火车上》一诗,说道:“天呀,多么好的诗呀!新颖,响亮,有一种对大自然的敏锐的嗅觉。”诗人勃洛克认为单凭《落叶》一诗就可“认定蒲宁在当代俄罗斯诗歌中居于首要地位”。
至于对蒲宁诗歌创作的看法,拙文《伊凡·蒲宁和他的创作》已作了扼要的分析和评价,不再赘述,仅举上述三例作为我对他评价的佐证。
此处想着重谈的是他的散文。不过要说明一下,我所说的散文是我国习惯概念中的那类作品,而非俄人概念中的散文。他们把非韵文,亦即非诗歌的文学作品,包括小说、特写、游记、杂文、小品文以及我们所特指那类散文文章,统称为散文。可见,这两个概念有广狭之分、大小之别。然而在写这篇琐谈时,特别是在引用俄国作家的话时,又无法把两者严格区分开来,我想读者自会分清的。
蒲宁的散文在他的同时代人中一直被视为楷模。蒲宁的散文尤其是他的抒情散文之所以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即以技巧而言,也有不少原因。其一是有旋律感和节奏感。蒲宁善于从浩如烟海的词汇中,为他的每一篇抒情散文选取最生动、最富魅力的词汇,这些词汇同散文所描绘的情节、所抒发的感情存在着内在的联系。有人把他的散文比作一块磁石,能够把作品所需要的一切粒子从四面八方吸引过来。蒲宁从不追求华丽瑰玮的辞藻,但他却孜孜不倦地去“寻找声音”。他曾说过:“我大概是个天生的诗人。屠格涅夫也首先是个诗人。对他来说,散文中最主要的是声音,其余都是次要的。对我来说,主要的是找到声音。一旦我找到了它,其余的就迎刃而解,我已知道,可以一挥而就了。”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出,蒲宁把散文看得同诗歌一样,是有内在的旋律感和音乐感的。所谓“找到声音”就是找到散文的节奏,找到散文的基本音调。他曾多次引用福楼拜的话说:“应当使散文具有诗的韵律和节奏,同时又仍然是一篇散文。”散文的诗化,或者说诗的散文化,是他散文的主要特色。
其二是细节的真实。这种真实基于他敏锐的观察力。阿·托尔斯泰在给青年作家所写的一篇名为《语言乃是思维》的讲话中,谈了一件很有趣的事。他说:“我给你们谈一件事,这是高尔基讲给我听的。有一回,高尔基、安德列耶夫和蒲宁在那不勒斯的一家饭馆吃饭。必须告诉你们,上一代作家比我们更热爱文学,他们终日谈论文学,进行斗智式的比赛,这在当时是一种很时兴的游戏。他们坐定后,进来了一个人,就各给三分钟时间对这个人进行观察和分析。高尔基观察后说:他是一个脸色苍白的人,身上穿的是灰色西装,他还有一双细长的、优雅的手。安德列耶夫也观察了三分钟,可是他却胡诌了一通,他连西装的颜色都没有看清。蒲宁却有一双非常敏锐的眼睛。他在三分钟的观察中把这个人的一切都抓住了,他甚至把西装上的一些细小的东西都描绘了出来。他说这个人打的是一条洒花领带,小指头的指甲长得有些扭曲,他连这个人身上的一个小疣子也看出来了,并做了详尽的描写。最后他说这个人是个江湖骗子。凭什么下这个结论他自己也不知道,反正是个骗子。他们叫来了侍应生领班。领班说,他不知道这个人是从哪儿来的,但这人经常出现在那不勒斯街头。这是个什么人,他不知道,但这人的名声却很坏。这就是说,蒲宁讲得完全正确,只有受过严格训练的眼睛,才能产生这样的结果。”
蒲宁在他的日记中记述了他的确时时刻刻都严格训练自己的眼睛,仔细地观察周围的人物和景物,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譬如说,每逢他坐火车出门,总爱凭窗眺望机车的烟影如何渐渐消融在空气中,并为此而赞叹道:“活在世上是多么愉快呀!哪怕看到这烟和光也心满意足了。我即使缺胳膊断腿,只要能坐在长凳上望太阳落山,我也会因此而感到幸福的。我所需要的只是看和呼吸,仅此而已。没有任何东西能像色彩那样给人以如此强烈的喜悦。我习惯于看。是画家教会了我这门艺术。”由此可见,作为作家的蒲宁,他对世界的“看”,亦即观察,已更进一层,同画家一样了,认为万物无不是由色彩和光线的混合构成的。所以在蒲宁笔下,人物也好,自然界的景物也好,不仅惟妙惟肖,而且都有色彩感和光感。无怪高尔基要说:“蒲宁所有的短篇小说都好似用画笔绘成的图画。”栩栩如生地、逼真地、富有色感和光感地描绘每一个细节,从而构成一幅完整的图画,是他散文作品的另一主要特色。
其三是不脱离人的生活流程来写自然界。俄国还有一位大散文家普里什文,他有不少抒情散文作品只写景色而无人物出现。但蒲宁则不然。他也写景色,诚如苏联著名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所说:“俄罗斯的景色,它的温柔,它的羞涩的春天,开春时的丑陋,以及转眼之间由丑陋变成的那种恬淡的、带有几分忧郁的美,终于找到了表现它们的人。俄罗斯的景色中,即使是微小的细节,没有一处能逃过蒲宁的眼睛,没有一处未被他描绘过。”但是在蒲宁笔下,所有的景色无不是通过作品中的人物的眼睛和思绪来加以描绘的,从而激起读者的共鸣,或感到怫郁惆怅,或感到欢乐愉快,或为之凝神沉思。这是蒲宁散文的又一主要特色。
综上所述,蒲宁的抒情散文可以说是把诗、画与散文熔于一炉。唯其如此,蒲宁虽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即离开了祖国,可七十余年来,俄罗斯的读者始终喜爱蒲宁的作品,俄罗斯一代又一代作家,如革拉特珂夫、卡达耶夫、邦达列夫、拉斯普京等都向他学习语言、技巧,研究他的艺术感染力在什么地方。而且文学作为思维的表现形式,是不受国界的限制的,何况蒲宁又是诺贝尔奖的获得者,他的影响与读者群就更为广泛了,波兰前作协主席、波兰大文学家伊瓦什凯维奇就曾说过,他一生视蒲宁为师。
蒲宁所写的回忆录,如长篇回忆录《托尔斯泰的解放》和《回忆契诃夫》以及回忆录集《忆旧》(本集《夏里亚宾》和《忆“托尔斯泰三世”》诸篇均选译自《忆旧》一书)等是他散文的另一重要组成部分,除了作品本身的文学价值外,还提供了不少正史所没有提及,或鲜为人知的文坛逸事乃至史实,栩栩如生地勾勒出了人们所熟知的那些大音乐家、大画家和大作家的性格风貌,读时有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之感。因此他的这类作品不但在俄罗斯深受欢迎,仅在近十年来便出版了三个版本,而且也得到西方俄学家们的重视。
俄罗斯著名评论家米哈伊洛夫斯基说得好:“蒲宁的富有哲理的回忆录和文学评论文章,以及他的日记和自传是他抒情散文的延伸。《忆旧》一书,一如他的抒情散文,具有高度的艺术性。蒲宁形象描绘的辉煌天才在这本书中充分表现了出来。蒲宁是一位用语言绘制肖像画的巨匠。在他笔下,人物独特的个性、性格特点、心理特点,乃至手势、神态、面部表情和常人的目光往往视而不见的最微细的细节,都惟妙惟肖地毕现于纸上。”
至于本卷所收蒲宁的三篇自传体散文不仅有助于我们了解蒲宁的家世、生平,而且使我们知道他是在什么样的创作环境下成为一位作家的。其中《散记》一篇尤为生动地再现了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叶俄国白银时代文坛生气蓬勃而又光怪陆离的繁荣景象,是一幅妙趣横生的群像画,读来兴味盎然,在俄国任何一部文学史中都是难以读到的。
在蒲宁灿烂的文学成就中,游记占有不可或缺的一席之地。蒲宁是名副其实的旅行家,其足迹遍及整个欧洲、小亚细亚滨海诸国、中东、北非、撒哈拉周边国家以及锡兰(现在的斯里兰卡)。他说过:“我不知道还有比旅行更美好的。在我的生活中,旅行占有重要地位。我的某些哲学观即由此养成。”他在周游中东时,深有感触地说:“我们服务于地上的人和天上的神。此神即美、理智、爱、生活,一切真谛皆蕴其间。”旅行触发他写出了名篇:《从旧金山来的先生》和《四海之内皆兄弟》。旅行还触发他写出了一批优秀的游记。评论家们称它们为“诗”,或直呼其为《游记诗》。1915年,他的游记结集出版,取名《鸟影》。本书的游记除一篇外,均选自此集。1925年问世的《汪洋大海》中关于海景的描写,尤其是对海上明月的描写,在他的同时代人中,堪称绝笔。
最后还想谈几句译文方面的事。邦达列夫曾说过:“没有独特的风格,没有民族色彩的文学,是很容易译成各种不同语言的,就如转译一般简单。那种具有鲜明的民族性的文学和散文,譬如像蒲宁这样的艺术家的散文,要译成其他民族的语言就绝非易事了。因为他所用的语言,无论就节奏、色彩和气息来说,都是俄语所特有的,那里有俄语词汇运用时的一切最细致的差别和明暗面,他的散文的气息是难以再现的。”
好在参与翻译此书的娄自良教授和石枕川教授都曾在俄罗斯工作多年,精通俄语,对俄语的语感极为敏锐,且深有中文根底,从事文学翻译又久,自能把“难以再现的气息”再现一二!
戴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