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金河畔,昭乌达蒙族师范专科学校。1988年春末夏初,毕业时节。这年是龙年,此时你刚刚过完二十二虚岁生日。
此时的阳光,开始酷热起来,热得满世界都躁动不安。仿佛是一夜之间,学校的宣传橱窗里,铺天盖地的,已满是“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诸如此类的大红标语了。你感到很惊讶,咦,在哪儿见过似的,不,听过。
——羊肠河畔,陪房营村。七十年代早期。
你刚记事。记得某天,村里走过一群陌生的年轻人,大人说他们是下营子的“下乡知青”,他们唱着“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雄赳赳、气昂昂地,从村旁走过去。那是你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知青。“继往开来的领路人。带领我们走进新时代”后,听人说,知青们马上呼啦啦返城了。歌子也被他们带回城里了吧,你想。
噢,原来,这歌这话,不仅仅是对知青们的。
我要分配到哪儿去呢?——此时的你止不住想,我的家乡是农村,我的家乡在边疆,我的家乡便是我的祖国,它最需要我回去,从事“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教书育人。你的家乡是国家级贫困县。
——少郎河畔,翁牛特旗乌丹六中。2012年秋。
讲台上,讲完“家乡篇”,作为思想品德课教师,你向你的学生们进行课堂总结:“同学们,对于咱们这个地方,对于你们这个年龄段来说,所谓‘祖国’,就是你家里的小菜园;热爱家里的小菜园,就是热爱祖国。”近三十年过去,你的家乡仍然是国家级贫困县。学校招收的全是农村的学生,同学们刚刚升入初中,绝大多数还是儿童。此时正值秋天,你的人生也进入秋季,该成熟的成熟了,该枯萎的枯萎了。
——小黑河畔,内蒙古大学。2015年春末夏初,毕业时节。
学校铺天盖地的大字横幅上,依然是诸如此类的标语,只不过稍有改动,变成了“到西部去,到基层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见到的刹那间,你整个人被击中了,恍如隔世,今日何日兮?前生后世翻江倒海般一齐涌上心头。
家乡啊,你供养出来的“天之骄子”,马上又要回到你的怀抱了。
入学之初,据老师讲,你们考学这年,全国只录取五十七万名大学生,你们绝对是“天之骄子”;特别是内蒙古自治区,高考升学率仅为百分之十三,你们更是“天之骄子”了。不错,最初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会儿,你骄了骄家人更骄了骄,紧接着,为筹措上学的费用,你不骄了家人更不骄了,虽说师范类高校免交学杂费、教材费,但穷家富路,出门总得换套行头,带上生活费啊。好在张罗到上学时,你如期报到,你的兜儿里有一百五十多元钱了,你的行头是新的了,衣服是新的,鞋袜是新的,枕巾、褥单是新的,只有被子是旧的,但蒙上被罩,旧不也看不出来了嘛。你还戴上手表了呢,新式的电子手表。姐夫给买的,耗资人民币两元。一学期下来,家里为你连拿带邮的,支出总计有二百七十多元钱,回家时的路费也够用着呢。
临走之前,母亲一边为你整理行李,一边说:“这下孩子有工夫梳头洗脸了。”
老师更讲了,国家用六十四个农民的税收,才能供养一名在校大学生。啊!听闻此说你禁不住激动起来:请乡亲们放心,我毕业后回来,年年都要教六十四个家庭的孩子,回报你们的付出。“天之骄子”在大学时代,“眼泪、欢笑、沉思,全都是第一次”(王蒙语),不清楚别人的“第一次”怎样,你的“第一次”是这样了。“求知、求友、求事业”这部大学生活三部曲,不知道别人是怎样弹奏的,你的是这样开启了。
激动不已,你写下一篇散文《星星·月亮·我》,感恩曾经的业师,激励当时的自己;恰好学校搞教师节征文比赛,执教大学语文的鲍老师推荐上去,后来居然获得了一等奖。你修的是思想政治教育专业,汉语言文学专业原本是你的夙愿,但没实现,高考失误了。原本学得最好的语文,成绩却是这六科中最低的,语文是开考第一科,期望值过高,发力过猛了。而此时激情下写作,又能从容修改,水平自然正常发挥。兴奋之余,你深深地知道,不是自己文笔多么优美,结构多么巧妙,主题多么高大,而是字里行间的真情实感,感动了评委。鲍老师点评你的作文有朱自清《背影》的味道。
P3-5
2007年夏,我完成了家乡简易版的地方志编写。编写印制成书,取名《万年沧桑翁牛特》。今天看来,小书算不得规范的地方志,哪怕是简易版,里面感性多于理性,形象大于抽象。
何不将志史顾及不到的往昔,以我和我们为轴连缀起来,直接进行感性的、形象的述说?尽管我清楚,虽说文史不分家,但毕竟从属于不同的范畴,各自有着特定的规范,而以自己的笔力,是否能弄出来尚且是未知数,即使弄出来,恐怕也要弄成四不像,文不文史不史。管它呢,我年已四十,人生到了应该不惑的年岁;何况我在文字里摸爬滚打,即便是所谓的吧,也有些年头了。
也是。2007年夏季,家乡高温多雨。心为物役,高温已使得我的心难以冷静下来,多雨更使得我的心动辄滂沱不止。
总之,“羊肠河记忆”开始了。起初,“记忆”的名头是“传”,感觉总得叫“传”才够高大上,但传着传着,“记忆”起来了。“记忆”显得低调、亲切,尽管在这样的文本里,“传”也好“记忆”也罢,实际并无本质的差别,描述的无非都是山里人家穷孩子眼里的天地,草根阶层庄稼人心底的流年,城籍农裔漂泊者笔下的故土。
亲爱的朋友,感谢你们,八九年来,一直耐心地忍受着我的聒噪,陪着我“记忆”到现在。
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幽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
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
萧红在《呼兰河传》的最后一段,这样悲欣交集地诉说道。将这段话移植到此时此刻,我的身心上,同样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尽管我们的笔下,流淌着各自的河流;尽管萧红笔下的‘‘记忆”,只限于幼年的时光。萧红从武汉到四川从四川到香港,一边仓皇地流亡着,一边深切地挂念着——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
祖父。
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
人逃荒去了。
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
现在完全荒凉了。
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地种着,也许现在根本
没有了。
记忆是有生命的,经过了这么多年,雪旧霜新、风剥雨蚀、盛衰枯荣,依然鲜亮如新,我佩服她的生命力,竟然如此顽强、蓬勃。但同时,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笔力不够,不能将她完整、准确、深刻地描述出来。我在描述的时候,分明地听到她遗憾的叹息乃至埋怨之声。我一边道歉,一边也找理由:咱们一个战壕啊,即使进一万步讲,笔力够了,力透纸背乃至入木三分,又能如何?纸上谈兵罢了。我满腹的委屈,能向谁倾诉?总之,我人生至今的眼泪、欢笑与沉思,几乎一股脑儿地倾泻到这里了。这里,我哪仅仅是我,我将自己重新整合、配置,我是我的家人,我是我的乡亲,我是陪房营子,我是羊肠河的每一滴水,我是羊肠河川的每一粒尘埃,我是过往岁月的每一日每一夜。他们身上的、心上的记忆,哪怕一点一滴,我力争无一遗漏,忠实地抒写下来,只是,这又能如何?
不管了。
呜——呜——顺着树梢,第九个冬天又从远处刮过来,三千个日日夜夜。在键盘的敲击声中,一行行地敲打过去了。
——何止是八九年,应该说远在二十八年前,人在突泉时,“记忆”已经开始自觉地抒写。在《突泉印象记》中,我写道:
小城不容易看到犬,却可常听到犬吠,在夜里,一声高
一声低一阵密一阵稀的犬吠,仿佛来自遥远的太空,又好
似响在灵魂的某处,吠得你不忍睡去,便细细地咀嚼生命的
滋味。
“记忆”不是写出来的,而是咀嚼出来的。
——何止是二十八年前呢,更远在读初三时,念到下学期,营子里同年级段的,只有自己了,常常是一个人,一个人回一个人走。上学了,走到东山坡时,我总要回过身来,站好,凝视一会儿营子,并深深地鞠上一个躬,然后再转过身去,朝学校走去。此时正值五更时分,星光暗淡,空中似乎露出些鱼肚白,但营子依然黑着,偶尔亮起一点两点的灯光,但随亮随灭,那是有起夜的人家。人们还都在熟睡着。因为黑,山风也看不见,只觉得它们贴着鼻尖、耳畔和脸庞刮过,让人异常的清醒。我流泪了,泪流淌不止,却任凭两眼模糊着,单等风前来擦千;脚下的路,因为走常了,凭感觉闭着眼也能走上一段,尽管脚下是弯弯曲曲的山路。很多年里,我为自己的这一举止感到莫名其妙,后来终于醒悟过来,那是在为“记忆’’做准备啊。足迹即为笔迹,而且刻写在我的脑海深处,风刮不走雨淋不塌了,永生永世。
“记忆”不是写出来的,而是鞠躬鞠出来的。
单说这八九年来,人也青春不再心更沧桑矣,而沉淀下来的,只有这么一本小册子,碎碎杂杂的、粗粗拉拉的、疲疲沓沓的,如同满脸沧桑的人却少年般向人急赤白脸,更像住的是山旮旯却与都市比大小。“弹琴复长啸”,“问苍茫大地”。总归是自己,天分不行、学养不足、才力不够,怨不得别人,“赋到沧桑句便工”。“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或许……自己经受的苦难还不多?!“文章憎命达”,“诗穷而后工”,这则好说了。乡土命相学家认为,端午节出生的人,命运注定一生坎坷,是寂寞的、悲苦的、顽强的一生。对此,我当然不会相信不愿相信,但回首半生以来的足迹与心迹,让我不能不相信,这是、真的。而接下来的走向,怕也离不开这个轨迹了。挣扎自然是要挣扎的,而是否能挣脱开来,答案往往是否定的。挣命、挣命,但命是说挣就挣得了的吗?
人说掌纹即心纹。我的掌纹如何?男左女右,我的倒不用如此细分,不管左还是右,我的掌纹均如草根,盘根错节,犬牙交错。在我经见的人中,独此一家,别无分号。在乱糟糟的掌纹控制下,我的命运果然也乱糟糟。有时候激情难抑,恨不得将掌纹连根拔掉,但这怎么可能呢?这就是我的命吧?我认了。
——这又是怎样的“悲欣交集”呢?
内蒙古大学南校区,2015年。
几乎是每天子夜时分,我睡意正浓,或者刚刚入睡的时候。猛地传来狗的群吠声,千军万马战场上冲锋一般,叫声大作,响成一团,震天动地,撕心裂肺!校园里有狗,但狗居然这么多叫声居然这么大.却是我始料不及的,让我蓦然惊醒,顿时睡意全消,注射了兴奋剂一般,热血沸腾,精神处于极度的亢奋之中,禁不住前生后世地浮想联翩。“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鲁迅先生的这番话,我早已烂熟于心。大家称这些狗为“流浪狗”,而我清楚它们从何而来了。狗是命运之神克罗旭遣派而来,监察我的特使啊。
身为一名写作者,只是“浮想联翩”,自然远远不够,我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重新打开电脑,由泪水与笑容陪伴,我继续以文字的形式,向“记忆”,向生命中曾经的岁月与土地,跋涉不已,徊徨不已,怆然不已。
——这又是怎样的“咀嚼”怎样的“悲欣交集”怎样的“鞠躬”呢?
“羊肠河记忆”浸染过无数情兼师友者的眼泽、手泽和心泽——真的可谓“无数”,凡是我的“记忆”能到达的地方,不管天南地北,与我情兼师友者,哪位的眼泽、手泽和心泽不曾浸染过!既然“无数”,也便不一一列出了。更甭说“从文”以来,我侍弄过的所有文字,总括起来,全是在“羊肠河”这个大母题下,陆续铺陈、生发开来的,而它们,更不知染过多少师友的眼泽、手泽和心泽了。师友们的心血,有的已经融入到这篇文字中,有的将来融入到其他文字里;融入到字里行间,更潜移默化到生命的深处。师友们,你们在我的生命中“有数”,在我的文字中“有数”。 我曾经在诗中总结道:“人世间有一种红叫萧红,红得让人心痛……”可“羊肠河”与我与我们,骨子里的痛,明天能汹涌在谁的心中,“记忆”能被谁来复述,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即便在具有“掀天之意气,盖世之才华”的萧红那里,也只能浩叹,“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苍茫天地间,独有弘一大师遗墨“悲欣交集”之后,看似清寒、枯瘦的墨迹里,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遑论我的我们的“记忆”了!行文至此,不管此时该标句号还是逗号,或者是省略号,总之,“造成一座小小的新坟,一面是埋藏.一面也是留恋。至于不远的踏成平地,那是不想管,也无从管了”(鲁迅语)。“记忆”收束了。
2007年,乌丹,第一稿
2011年,呼市,第二稿
2012年,北京,第三稿
2015年,呼市,第四稿
“草原文学重点作品创作工程”和“优秀蒙古文文学作品翻译出版工程”的成果陆续和读者见面了。这是值得加以庆贺的事情。因为,这一工程不仅是对文学创作的内蒙古担当,更是对文学内容建设的草原奉献!
在那远古蛮荒的曾经年代里,不知如何称呼的一群群人在中国北方的大地山林间穿梭奔跑,维持着生命的存延。慢慢地,他们繁衍起来并开始有专属各自的族称,然后被人类发展的普遍规律所驱使着,一个接一个地走出山林过起了迁徙游牧的生活。于是,茫茫的草原就变成了这些民族人群书写盛衰成败的出发地。挥舞着战刀和马鞭,匈奴人第一个出发了,紧接着是鲜卑人,然后是突厥人,再后是契丹人、女真人,之后是蒙古人,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踏着前人的足迹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如今,回首望去,他们奔腾而去的背影犹如一队队雁阵,穿过历史的天空渐渐远去……
雁阵飞去,为的是回到温暖舒适的过冬地。而北方民族依次相续地奔腾前去,为的却是要与人类历史的发展潮流融汇对接。这是一个壮观的迁徙,时间从已知的公元前直到当今年代。虽然形式不同,内容也有所变化,但这种迁徙依然不停地进行着。岁月的尘埃一层又一层,迁徙的脚印一串又一串。于是,经历过沧桑的草原充满了关于他们的记忆。在草原的这个记忆中,有他们从蛮荒走向开化的跋涉经历;有他们从部落成长为民族的自豪情怀;有他们建立政权、制定制度、践行管理的丰富经历;有他们敬畏自然、顺应规律,按照草原大地显示给他们的生存方式游牧而生的悠悠牧歌;有他们按着游牧生活的存在形态创制而出的大步行走、高声歌唱、饮酒狂欢,豁达乐观而不失细腻典雅的风俗习惯;有他们担当使命,不畏牺牲,奋力完成中国版图的大统一和各民族人群生存需求间的无障碍对接的铿锵足迹;更有他们随着历史的发展、朝代的更迭和生存内容的一次次转型与中原民族相识、相知,共同推进民族融合、一体认知、携手同步的历史体验;还有他们带着千古草原的生存经验,与古老祖国的各族兄弟同甘苦、共命运,共同创造中华文化灿烂篇章的不朽奉献……
承载着这些厚重而鲜活的记忆,草原唱着歌,跳着舞,夏天开着花,冬天飘着雪,一年又一年地走进了人类历史的二十一世纪。随着人类文明发展进步的节奏,草原和草原上的一切激情澎湃地日新月异的时候,我们在它从容的脚步下发现了如土厚重的这些记忆。于是,我们如开采珍贵的矿藏,轻轻掀去它上面的碎石杂草,拿起心灵的放大镜、显微镜以及各种分析仪,研究它积累千年的内容和意义。经过细心的研究,我们终于发现它就是草原文化,就是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的源头之一。它向世界昭示的核心理念是:崇尚自然,践行开放,恪守信义,还有它留给往时岁月的悲壮忧伤的英雄主义遗风!这样,当世人以文化为各自形象,与世界握手相见时,内蒙古人也有了自己特有的形象符号——草原文化!
精神生活的基本需求是内容,而文学就是为这一需求提供产品的心灵劳作。因有赤橙黄绿青蓝紫,世界才会光彩夺目。文学也是应该这样。所以,我们大力倡导内蒙古的作家们创作出“具有草原文化内涵、草原文化特点、草原文化气派”的优秀作品,以飨天下读者,并将其作为自治区重大的文学工程加以推动。如今,这一工程开始结果了,并将陆续结出新的果实落向读者大众之手。
在此,真诚地祝福这项工程的作品带着草的芬芳、奶的香甜、风的清爽和鸟的吟唱,向大地八方越走越远!
内蒙古自治区党委常委、宣传部长 乌 兰
王国元所著的《羊肠河记忆(草原文学)》收录了《求学记略》《先人往事》《乡关何处》《幼年断片》《故里生死》《乡愁无解》《天地苍茫》七部散文作品。
王国元所著的《羊肠河记忆(草原文学)》是一部有关“乡愁”的长篇散文。作为从山东闯关东到达内蒙古境内的移民后代,作者以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塞北羊肠河流域的一个小山村为平台,以如泣如诉、如歌如慕的笔调,抒写了自己对于以移居地为热土的几代人的记忆。先人的生老病死,自己童年、青少年时期的求学之路,对羊肠河故土百转千回的情思,“乡愁”无限,又无处寄托……那块土地、那段岁月,煎熬、挣扎、抗争的人们构成苦难岁月的一幅速写,“草根”命运的一段旋律。《羊肠河记忆》是一部别具特色的草原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