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以麻木、愚昧、顽固、残忍为乡土做出的定义,参照的背景是一系列现代性的观念,诸如科学、启蒙、进步等知识分子话语。也就是说,原始的乡村己被他强行纳入自己的知识话语体系中,他的脸上洋溢着启蒙者的自信。这是五四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对乡土进行的第一次重新阐释,它修改了乡村的含义,使它丧失了独立的身份,成为知识话语的一部分。自此,乡村自身的系统消失了, 自先秦至晚清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心中的田园瓦解了,它成为知识分子精神版图的一个局部。知识分子把各自孤立的乡村拉入一个全球化的视野中,并把摆脱落后、追求进步,视为乡村的唯一使命。于是,乡村不得不与城市甚至与西方文明直接对视,并根据世界的口令调整自己的步伐。在资本主义强制推行的全球化运动中,民族主义者显示出无法掩饰的惊慌:“现在许多人有大恐惧;我也有大恐惧.许多人所怕的,是‘中国人’这名目要消灭;我所怕的,是中国人要从‘世界人’中挤出。””)(“灭绝’这句话,只能吓人,却不能吓倒自然。他是毫无情面:他看见有自向灭绝这条路走的民族,便请他们灭绝,毫不客气。”
鲁迅去世后,随着阶级斗争理论的“普适化”,乡土大地开始浩浩荡荡地进入革命的时间序列。这是一个崭新的历史时间。这一过程一直延续到“文革”结束。(“新时期”以后,乡土大地才陆续经过贾平凹、莫言、李锐、张炜、毕飞宇等作家的经营而恢复原有的色泽。)乡土经历了新一轮的意识形态升级过程。我小的时候已经知道,像《闪闪的红星》《万山红遍》这类文艺作品,早己宣布了革命主题对自然空间的绝对占有。从《白毛女》《红旗谱》《创业史》《艳阳天》到《金光大道》,中国作家赋予乡土全新的附加值。乡土成为无产阶级与地主阶级进行拼搏的战场,一直被两条道路斗争的大历史叙事所笼罩,自然界的万物,包括青山翠竹、虎啸龙吟、林海雪原、蓝天红曰,都承担着意识形态赋予的重任。原生态的乡土经历了一个遮蔽过程。尽管梁斌、柳青、浩然这些作家对他们作品的历史价值怀有很高期望值(柳青曾一再强调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经受“历史的考验”),但是,我们现在重读他们的作品,发现那些图解政治的部分干瘪无力,恰恰是描绘乡土精神的部分,则格外驾轻就熟,生动传神,作品中对自然的直感性描写俯拾皆是。在描述阶级斗争的间歇,《红旗谱》对乡村生活有大量铺陈,比如农民们在冀中平原的雪夜和春天的原野上看瓜、打梨狗、赶年集、逛庙会、过除夕等民俗,运涛和春兰并肩坐在瓜园的窝棚上谈恋爱,运涛、大贵、春兰在棉花地里扑鸟等,循环时间叠现在历史时间之上,流露出入类生活中某种稳定的部分,即“世代生活过程与有限的局部地区保持世世代代不可分割的联系”。与沈从文一样,梁斌是一个具有明确的空间意识的作家,即使在革命话语的笼罩下,他的空间意识也没有丝毫犹疑。他认为:“想要完成一部有民族气魄的小说,我首先想到的是要去深入地反映一个地区的人民的生活。地方色彩浓厚,就会透露出民族气魄。为了加强地方色彩,我曾特别注意一个地区的民俗。我认为民俗是最能透露广大人民的历史生活的。”“我要把故乡的人物、性格、风貌、民族及地方风光,活跃于纸上。”天才评论家李健吾先生对小说《创业史》也抱有同感:“觉得作家不是在写文章,写的不是故事,只是真的生活的细心地雕磨和挖掘,有时候显得在做文章,忽然来了,如写烟锅上忽明忽暗像天上的繁星;有时候一口气下来很凶,像巴尔扎克的小说,厉害极了。”
沈从文在写作时,脑子里并没有一套现代性的观念(诸如启蒙、革命等),用它们来解释他眼中的乡村生活。“这些‘类动物’的水手的生存境况,尤其是他们身上所谓的生命力,他们在艰辛的生活中无所不在的快乐震撼了作者,使作者反观到自身‘进步’生活观念的空洞。”他是一个回避参照系的人,永远听从于内心的指令。他拒绝把他的田园演绎成阶级斗争的战场,否则,他笔下的顺顺便会成为“水上把头”“龙头大哥”“团总”,甚至“恶霸地主”。
P15-17
一
本书中收选的篇目,大多是从以往出版过的集子里抽出来的,只有少数篇目,如谈论刘心武的“文革”写作那篇,还有一些对话、答记者问,是新补进的,从未收入过其他集子。那几本旧集子包括:《禁欲时期的爱情》(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年)、《你有权保持沉默》(大象出版社,2001年)、《给堕落一个理由》(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大师的伤口》(海豚出版社,2012年)等,写作的时间跨度从20世纪90年代至今,差不多有20年。因此,编这本书是一次唤醒,或者一次漫长的回声。20年前的文字落在纸上,今日重新检视,我竟然是自己的读者。
20年中,文字一点点摆脱幼稚粗陋,从这本书里都看得出痕迹。尽管编订《祝勇作品系列》时,我本着去粗取精的精神,试图对从前的粗浅文字尽可能地消赃灭迹,然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历程,每一段文字,都是那历程的一部分。我们每每以“现在”的目光回望“过去”,实际上“现在”也在不断地消失,变成“过去”的一部分。生命的过程,就是将无数个“现在”变成“过去”的过程,或者说,所谓的“过去”,是由无数个曾经的“现在”组成的。谁能知道,20年后,我又如何看待今日的文字呢?这样想着,自己就对自己多了几分迁就和“宽容”,少了几分悔其少作的惋惜。
二
我们常说,写作是一种冒险,那是因为我们将自己的年华、生命投入其中,很可能毫无意义,血本无归。相比之下,阅读则要轻松和幸福得多。我不止一次地希望自己能够放下手中的笔,去做一个纯粹的读书人。但是,阅读同样具有冒险性,如同卡尔维诺在《寒冬夜行人》里所写的,在万千书海中选择一本书,那也是一种偶然,那份偶然里,都包含着种种不可预测的际遇。没有人知道,出发之后,自己会走出多远,抵达什么地方。
我想起八年前,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旁听白先勇先生开设的昆曲课,看那些黑人女生轻扭腰肢、舞动水袖,真让我产生恍惚感。我记得当时有位教师说,白先勇先生把种子撒下去,谁也不知道将来会结出什么果子——那些幽幽咽咽的唱腔、袅袅娜娜的身段,在文化生态迥异的土地上发酵之后,有朝一日会演变成一种什么样的艺术。就像一本书,在穿越漫长的时间和空间之后和一个人遭遇,进入他的内心,它就不再是原来的那本书了——它已经脱离了作者,变成阅读者的一部分,变成他的道路和命运。
书会在不知不觉之中修改、甚至掌控一个人的命运,对此,那本书或许毫不知情。每个人的写作史,都包含着他的私人阅读史;每个人的写作冒险,也都包含着他在阅读上的历险。每个人在精神上的来路——是荒僻小径还是金光大道,都能从他的个人书单中,辨识出端倪。 三
因此,这本书可以被称作一部阅读之书。阅读别人,也是阅读自己。因为这本书中谈论的20世纪知识分子,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另外一个自己,因为我们读他们的书长大,他们就已经化成了我们的血肉和细胞,甚至长成了我们的某一个器官,决定着我们的趣味、欲望和内分泌。
以此来看这本书中涉及的知识分子,比如出走的鲁迅、归来的沈从文、被歪曲的巴金、迷失的舒芜、“文革”中的刘心武,我们就会明白,他们也是携带着各自的阅读史进入写作的。就在前不久,同刘心武先生见面,我还与他谈到了“文革”后期的文学作品(如黎汝清的《万山红遍》)对他“文革”写作的影响,这些影响后来又发生了反向的作用,才有了《班主任》。于是,在个人阅读史之外,我看到了一个更浩大的阅读史,那是一场由无数人参与的共同冒险,一场不动声色、又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这些时间不同、空间各异的人们通过阅读彼此联系、互动、纠缠、渗透,成为他人的一部分,同时也让他人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因为阅读,每个人都不再是单纯的自己,或者说,“自己”这个词,在阅读领域根本就不存在,尽管我们愿意把那个经过了重新建构的人,仍旧称作“自己”。
于是,在这本书编校完成的时刻,我发现了阅读的秘密,即:每个人“自己”都有意无意寻找着“他者”,通过“他者”重新建构着自己。一个人要成为他自己,必须要从别人的头上飞越。无论他是否写作,但是只要他扭亮台灯,掀动书页,他就已经开始了一场远行,并成为整个阅读链条上的一部分。阅读从来都不是个人事件,就像写作一样,我在本书中谈及的那些文化人物,即是证明。
祝勇广闻博记、涉猎甚广,而《文字的城邦(饮风楼读书记第2卷)(精)/祝勇作品系列》则是作者独辟蹊径、精心挑选的个人书单,既剖析他人,也解析自己。对文本深入浅出的解读和分析,带给读者一场纸上的华丽冒险。本书读来趣味盎然,又蕴含了丰富的思想,是一场精神的盛会与冒险。
《文字的城邦(饮风楼读书记第2卷)(精)/祝勇作品系列》是著名作家祝勇的一部散文结集力作,写作的时间跨度从20世纪90年代至今,差不多有20年。因此,作者自己说,编这本书是一次唤醒,或者一次漫长的回声。20年前的文字落在纸上,今日又重新检视。
我们常说,写作是一种冒险,那是因为我们将自己的年华、生命投入其中,很可能毫无意义,血本无归。相比之下,阅读则要轻松和幸福得多。作者说,他曾不止一次地希望自己能够放下手中的笔,去作一个纯粹的读书人。但是,反过来想,阅读同样具有冒险性,如同卡尔维诺在《寒冬夜行人》里所写的,在万千书海中选择一本书,那也是一种偶然,那份偶然里,都包含着种种不可预测的际遇。没有人知道,出发之后,自己会走出多远,抵达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