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梦影:唤醒
鹿辰光把一百多年的事情都想起来了,有些是和他有关的,更多的和他无关。比如他的高祖父,一个死了快一百年的老头。算起来,他的骨头也该烂光了,坟头上的草黄绿了不知道多少个来回。他死的时候,恐怕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一个叫鹿辰光的子孙在那么多年后想起他来。如果他知道的话,在死之前,一定会把他的墓碑修得更高些,上面的字也刻得更深一些。鹿辰光见过高祖父的坟墓,墓碑上的字迹有些模糊了,爬满了黄绿的青苔,暗而黑,像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除开高祖父,还有曾祖父,祖父等等。
这让他非常恐惧,他看见很多人,面色枯槁地站起来,从一个个深藏的墓穴出来,和他说话,有的在河边,穿着传统的马褂;有的在阁楼里,穿着细腰的旗袍。穿马褂的是男人,穿旗袍的是女人。他们有的朝他笑,更多的板着脸,一句话都没有说。鹿家的男人都像打了标签一样,瘦而且高,长脸,手长,脚长,腰身却很细。那么多人站在一起,显得严肃。鹿辰光觉得自己像一个偷窥者,他打开了一扇门,这扇门一直向前,不知通往何处。对鹿辰光来说,不管他们说,还是不说,这些都没有用,鹿辰光把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
鹿辰光发现自己想起所有的事情是在晚上。电光一闪,无数个人从他的脑子里像快进的录像带一样闪过去,有的人是他认识的,更多的不认识。更离奇的是很多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的事情,在他脑子里也闪了出来。他感觉这些人都和他有关系。
一个晚上没有睡好,早上起床,鹿辰光脸色有些白,寡淡的那种白。夜里下过雨,空气清新。广州一年中只有难得的几天天空是碧蓝的,其余的时间,空气中总是弥漫着汽油和发馊的味道。他给自己倒了杯水,搬了张椅子到阳台上。鹿辰光住的是五楼,没有电梯。通风,向阳,这样的条件应该说是不错的。他坐在阳台上发呆,脑袋像要裂开一样,隐隐作痛。他吃了止痛片,没用。这痛像是和鹿辰光一出生就连在一起一样,抽不出去。
这么奇怪的事情,应该跟家里说一声。他拿起电话,拨家里的号码,已经很久没有给家里打电话了。电话号码一时想不起来。房间里乱,东西扔得到处都是。找了半天,鹿辰光才在一个废旧的电话本里找到了电话。
是他妈接的电话,鹿辰光在电话里说得模糊,让他妈把他们家所有能找到的照片都给他寄过来,尤其是祖上的。他妈说,照片老化得厉害,发黄,有的地方还脱落了。鹿辰光不耐烦地说,没关系,你给我寄过来。他妈没问什么理由,他也没说。
打完电话,鹿辰光觉得轻松了一些,他希望他的感觉是错的,他脑子里出现的所有的画面都是幻觉,是不存在的。是的,不存在。他不相信,他能想起一百多年前的事情,这些事情他从来没有想过,也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
鹿辰光看着自己的房间,算不上干净。摆着几棵长绿的阔叶植物,有一个鱼缸,养着两条斑斓的热带鱼。从客厅里,可以看见他的卧室,他能想象出卧室的样子。被子是卷着的,放过的DVD散乱地丢在地上。不脏,但是很乱。未婚青年的房间都是这样的,鹿辰光觉得他的样子算不得奇怪。
从阳台往下看,能看见马路,车子如流。由于俯视,鹿辰光经常无端地觉得人才是这个星球上真正的害虫。他们疯狂地咀嚼植物,猎杀大量的动物,他们的嘴巴从天空中,吃到地下,水中。除开这些,他们还把这个星球弄得乌烟瘴气,臭氧空洞,酸雨,水土流失,剧烈的台风和海啸。这些和他们都有关系。作为一只害虫,鹿辰光觉得自己算做得比较好的,他不开车,也就无从排放大量的二氧化碳。他只吃猪肉,不穿皮草。当他从阳台上往下看,他心里有种剧。烈的同情。
他同情这些人,比如说张晓梅,她每天都需要挤公交去上班。上班之前,张晓梅是干净的,没有汗味。等挤到单位,张晓梅轻微的狐臭顽强地穿透香水味渗了出来,让她尴尬。如果仅仅如此还算好,张晓梅还不得不忍受一只只伸过来的,有意无意从她屁股上捏过去的手。她的两只手,通常吊在栏杆上,整个身子伴随着公交车的节奏而晃动,这让她看起来像一只漂亮的树獭。她根本无力防卫,只能扭动屁股,以逃避黑色的,白色的,斯文的,野蛮的手。张晓梅的腰细,胸却很大,扭动起来,像在跳钢管舞。鹿辰光咬着耳朵跟张晓梅说起这些时,张晓梅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她指着鹿辰光说:“鹿辰光,你怎么这么下流呢?你是不是也经常在公交上干那种事情?”鹿辰光当然不是,他很少坐公交车的,也不大敢坐。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