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子与笛声
疾病限制了我的活动。孩提时代,在邻居眼里,我是个碰不得的“豆腐人”。同龄人几乎都被他们的父母警告过了,不准跟我玩。我成了瘟神,会传播瘟疫似的。然而童心未泯的我难免蠢蠢欲动。由于物质匮乏,当时很少家庭置有玩具。孩童们玩的是跳房子、踏地雷、官兵捉强盗──需要付出体力的智力游戏。因为疾病,我不能奔、不能跳,打打闹闹的玩儿自然没我的份。没法“与民同乐”,我只能寻找自己的乐子。我的乐子是外出游逛:城隍庙、十六铺、南京路、外滩。总之,大上海凡值得一游的地方都想去游游晃晃。
孤家寡人的外出转悠实在无趣。只是胆敢陪我出游的同龄人实在不多。终于有一位年长我几岁的邻人愿意陪我出游。无奈我这频繁发作的疾病使他怯于公开接受我的邀请。于是想出了一个巧妙的办法:兜乔家栅。譬如我问:“乔家栅兜一圈去不去伐?”“好,去吧!”他欣然接受,有点心领神会的意思。
我们便相伴,装出溜达的样子,款款向“乔家栅”走去。但当我们一旦走出了人们的视线,就天高任鸟飞了。显而易见,去“乔家栅”兜一圈是幌子,我们玩的是障眼法。
现在大多数上海居民都知道“乔家栅”是店名,以经营糕团、点心等餐饮业闻名沪上。近年来“乔家栅”组建了集团公司,规模庞大。店家分布据我所知,南市老西门有“乔家栅”,市中心的淮海路、襄阳路上有“乔家栅”,稍边远的北新泾有“乔家栅”,浦东也有“乔家栅”。也许上海其他地方也有冠以“乔家栅”的点心、糕团等饮食店。只是真正的“乔家栅”当年就在我家后面,是一条与我家门前那条马路并行的小马路。这条短短的小路至今仍被叫做“乔家栅”。换言之,当今上海所有冠以“乔家栅”的饮食店,都源于这条小路。相传“乔家栅”始祖就是在这条小路上发迹的。
而这条被少年时代的我用作外出游玩幌子的小路实在太平常了。就像老城区所有最古老的马路一样:三四米宽、几十米长,两边都是砖木结构的平房或两层高的楼房。唯一不同寻常的是一座道观。那时,这座道观已被改为一家传染病医院。就这条被称为乔家栅的小路,却给现在的我留下几多美好而苦涩的回忆。
因每次兜完“乔家栅”我总会发病,不久“西洋镜”就被戳穿了。那位年长我几岁的邻人再也不敢贸然接受我“同兜乔家栅”的邀请了。家里加强了对我的防范,我成了不折不扣的“管制分子”。
幸亏卖蛋阿奶为我送来了一支闷笛。
卖蛋阿奶就住对面那座古楼上,是一个孤老。
这管笛子为何被叫做“闷笛”呢?因为它比寻常之辈少了一个孔。这个被省略的笛孔,是用来装笛膜的。不需装笛膜的笛子倒适合我这样一个一分不名的孩童的。尽管它发出的声响尖尖的细细的,犹如好咋唬的太监,我还是整天捏着它呜呜地吹。
通过勤学苦练,我学会了一首曲子:《我是一个兵》。因不怕吹破笛膜,我舍得用力气。每天周而复始,反反复复就是这么几句:“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吹久了我便发现,我在屋里吹“我是一个兵”,门外就会聚起不少同龄人跟着唱:我是一个兵,从小卖大饼,卖了两只葱油饼打败了日本兵。把歌曲歪曲得不成样子。有时还把卖大饼引申到我的病。譬如:我是一个兵,从小生毛病,等等。我放下笛子冲出门外,他们就哈哈大笑,一哄而散。我进屋拿起笛子,他们又故态复萌,很令人奈何不得。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我从小生病是事实,人家唱的也不能算不实之词。因此,不管他们唱什么,我仍然吹我的“我是一个兵”。
现在想来,这支细细的黄蜡蜡的、少一个孔的“闷笛”曾给过我无限乐趣。它至少使我暂时忘却了眼前的现实。有一度我吹得很用心,整天乐此不疲。见我吹得忘情,卖蛋阿奶就夸奖我,鼓励我用心吹,还认为说不定将来我可以以吹笛谋生,当个吹鼓手什么的。(P1-P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