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九年
云影
那是一架改装过的轰炸机。型号维克斯·维梅。全木布结构,外加金属线。机身宽阔笨重,可阿尔科克仍觉那是一件轻巧灵敏的小玩意。每次他都会轻轻拍拍它,爬上飞机,侧身滑入座舱坐到布朗旁边。一次流畅的身体运动。手放在油门杆上,脚踩着方向舵脚蹬,他已能感觉自己人在空中。
他最最喜欢的是升到云层上方,飞行在清澈的日光里。他可以探出座舱边沿,看见身下那片白茫茫上影子的变换,在云层表面膨胀收缩。
导航员布朗比较内向——不好意思做出这样大惊小怪的举动。他倾身坐在座舱里,密切留意飞机可能提供的线索。他知道如何凭直觉判断风的形态,可他仍愿信赖他能实际触摸到的东西:罗盘、航图、塞在脚边的水准仪。
那正是二十世纪绅士的概念几已成迷思的时期。大战震动了世界。庞大的金属卷筒新闻纸滚印出来一千六百万人丧生的消息,教人无法承受。欧洲变成一座堆满尸骨的熔炉。
阿尔科克曾给空军战斗机领航。小型炸弹从他飞机的起落架处掉下。机身忽的一轻。一股向上的反冲力,升入夜空。他探出敞开的座舱,望见下面腾起蘑菇状的烟雾。他的飞机进入平飞阶段,向基地返航。在那样的时刻,阿尔科克渴求隐姓埋名。他在黑暗中飞行,他的飞机向星辰敞开怀抱。接着,飞机场将出现在身下,被灯照亮的刀片刺网,好像一座奇特的教堂的圣坛。
布朗以前从事空中侦察。他擅长飞行运算。他能够把任何一片天空转化为一系列数字。就连在地面上时,他也在不停地计算,算出引导飞机返航的新路线。
两个男人都十分清楚,被击落意味着什么。
土耳其人拦截到在苏夫拉湾上空执行远程轰炸任务的杰克·阿尔科克,以机枪火力打穿飞机,击落了他飞机左舷的螺旋桨。他和两名机组乘员在海上迫降,游向岸边。他们光着身子被押到土耳其人搭起的用于安置战犯的一排排小木笼,饱受日晒雨淋。他旁边有个威尔士人,有一张星座图,于是,羁留在土耳其繁星点点的夜空下,阿尔科克练习起他的导航术:只需瞟一眼天空,他就能准确说出当前的时间。然而阿尔科克最想做的是修理引擎。在被转移到凯多斯的一座战俘营后,他用红十字会发的巧克力换了一台发电机,拿洗发水换了牵引部件,用废弃的电线、竹片、螺钉、电池造了一排临时风扇。
泰迪·布朗也当过战犯,在外出进行航拍侦察时被迫在法国降落。一颗子弹打中他的腿,另一颗击裂了燃料箱。下落途中,他丢掉相机,撕毁航图,把碎纸片撒于空中。他和他的飞行员让B.E.2c飞机滑翔着陆在泥泞的麦田里,关闭引擎,举起双手。敌人跑着从树林里出来,要把他们拖出残骸。布朗能闻到燃料箱里漏出的汽油。一个德国佬嘴上叼着一根点燃的香烟。布朗出了名的内向寡言。“劳驾,”他喊道,可那个德国人继续往前走,香烟闪着红光,“莫要,莫要。”(德语)德国人的嘴里吐出一小团白烟。布朗的飞行员终于举起手,吼道:“操他妈的,站住!”
那个德国人在迈步中间顿了一下,把头后仰,停住,吞下燃着的香烟,再度朝两名飞行员跑来。
这件事让布朗的儿子巴斯特发笑。二十年后,当他听到这则故事时,正是在他也将奔赴战场的前夕。劳驾。莫要,莫要。仿佛那个德国人只是衬衫内里的折边翻了出来,或是不知怎的忘了系好鞋带。
布朗在停战前被用船送回国,接着把他的帽子高高抛向皮卡迪利广场的上空。女孩子涂了口红,裙边短得快碰到膝盖。他徜徉在泰晤士河边,沿着河一直走到水天相接的尽头。
阿尔科克直到十二月才顺利返回伦敦。他望着身穿黑西装、头戴圆顶高帽的男士们在瓦砾间小心翼翼地行走。他与其他人在皮米里科路旁的一条巷子里玩橄榄球,把一只圆圆的猪皮球扔来扔去。可他已能感觉自己又回到了空中。他点燃一支烟,望着烟雾缭绕上升、远去。
一九一九年初,阿尔科克和布朗在位于布鲁克兰兹的维克斯飞机厂首次相遇,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立刻明白他们俩都需要从头再来。抹消记忆,创造一个崭新的时刻,原始、富有活力,摒除战争,就好像他们选择自己老去的躯壳,把他们初生的心脏放在里面。他们不想记住没有爆炸的哑弹、坠机或着火,或关过他们的牢房,或他们在黑暗中见过的各类深渊。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