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万榴依旧和那些孩子在一淘儿去寻乐，玩得格外高兴。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我们中国的儿童有一种最妙的心理，但凡能见有钱要去送给先生，他们比什么还要快活几倍，好像先生得了他们的贿赂，定然另垂青眼，该骂的也不骂，该打的也不打了。惟有万椿得了这个消息，他立刻戴上了一顶愁帽子，站在旁边，没言没笑，一直挨至放了午饭，弟兄两人携手回家，万榴向他哥子问道：“哥哥难不成你病了吗?为什么这样闷恹恹的?你将头低下来，让我摸一摸，看可发热。”万椿将了手臂一推，发恨说道：“你见谁病来?休得胡说，我有我的心事，告诉你也不知道。”万榴将头一缩，笑道：“你果然没病就罢，若是有病，郑家哥哥送姐姐的这两瓶药水也可以分一半给你尝尝。横竖不消花钱，姐姐吃得你也吃得。”他一面说一面都走入院子里，万榴听见一棵树底下有蟋蟀在那里吱吱的叫，他早蹑手蹑脚近前去想掏摸。万椿此时一眼瞧见他母亲杨氏在灶下烧火，他姐姐文鹃洗了好多芋奶，准备下锅。万椿款款地将先生要月饼钱的话，告诉了母亲，杨氏不由吓了一怔，站起来扑了扑身上芦花，哭丧着脸说道：“这可不又是一个难题目吗?好孩子，你难道不想想，在八月节前什么东西都质当干净，连一个铜子儿都不剩。有升把两升白米，今天一共都舍不得吃，自家院子里种了些芋奶，叫你姐姐煮出来胡乱当一顿午饭。你同榴儿每人二百文，一共须得四百，这四百铜钱究竟在哪里去设法?我并不怪你们的先生，他也是一个寒士，虽然挂这学校旗儿，又没有官费津贴，你叫他不在学生身上打主意，可不要张着大嘴去喝西北风?只恨你弟兄俩可怜生在我们这贫苦人家，连这点点孝敬都不能同别的学生一样去讨老师的欢喜，想起来很觉得对不住你们。”杨氏说到此处，一双眼泪直流下来，万椿也忍不住地拿袖子揩抹自家泪痕。文鹃在旁听得呆了，勉强笑道：“娘同兄弟都不用伤心，我那里还藏着二百铜钱呢，本拟凑齐来别的款子还瞿伯伯的，如今且说不得这话，先给你们拿去交给老师，下余的二百同老师恳个情分，过几天再送过去。想你们老师也没有个不肯答应的道理。”万椿见姐姐说是有钱，才展开笑容说道：“有了二百文也就好了，比一文不带去体面得许多，只是又要累姐姐为我们多纺些棉纱了，叫我们将来怎生报答姐姐?”文鹃笑道：“自家姐妹，也讲不到这些，只要你们肯用心上进，学业有成，娘瞧着欢喜，做姐姐的死了都是暝目。”文鹃说毕，也就忍不住眼眶子一红，向他母亲搭讪说道：“娘真是忘情了，怎么火也不凑，水也不放，兄弟他们不能耽搁，吃了还要到学校里去哩，万一累他们扣了缺席分数，倒反不好。”杨氏也笑起来，于是母女两人将芋奶忙得煮熟，大家在堂屋里吃了一饱。万榴吃完了，忙着擦嘴，又向他哥哥问道：“那件事你告诉了娘不曾?”万椿点了点头，跟着文鹃进房，将二百文取得在手，弟兄重行向学堂走去。 刚在路上走的时候，万榴笑嘻嘻地说道：“好哥哥，你将我的二百文交给我吧，我的力气大，我想挤在他们头里，第一个先缴了这款，你就跟在我背后抢上来，也去缴你的二百文，包管老师见我们笑得拢不起嘴。”万椿见他的话说得可笑，随即将二百文向他手里一递，笑道：“你拿去吧，休得遗失了。”万榴虽然将钱接到手里，复得扭头问道：“你的钱藏在哪里呢?可给我瞧一瞧看。”万椿摇了摇头，便将母亲没钱，姐姐仅剩了二百钱的缘故一一告诉他听。他转呆了半晌，跺脚说道：“这个如何使得?我有钱给老师，老师欢喜我，他见你没钱，他就不欢喜你了。这个钱我可不要，你拿去给老师，算你的吧。”万椿正色道：“你休得胡闹，我又不是不给钱老师，不过耽延几个日子。老师问着我我自然会说。你年纪小，若因此触恼了先生，吃了亏休来怨我。”万榴想了想，只是不依，将个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不行不行，吃亏我倒不怕，但是姐姐的钱原交给你的，你何必去冒这危险，转替我打主意?再不然我同你平分，每人给一百钱给先生，便是挨打挨骂，也还落得个公公道道。”万椿见他执意不允，只得哄骗他说道：“你尽管拿去，休得哕嗦。我的钱娘过一会子就送来了。因为有一件衣服要送进城去质当，一时赶不及，叫我们先到学校。”万榴听了，方不开口。
及至跨进学校的门，那位老师等不及上课钟点，早候在讲台上坐等。各学生纷纷上前缴款，比较缴纳茶赀还热闹得几倍。有的是铜钱，有的是铜角子，有的是银角子，还有纸票夹杂在里面。老师一时手慌脚乱，骨碌碌的眼睛珠子只管翻上翻下，一直等到诸生缴纳完毕，然后细细地点了数目，只不相信，似乎内中还欠着一份，又不便查问，老在那里叽哩咕噜地盘算。万椿觉得不能瞒混老师，随即恭恭敬敬走上一步，将家中没钱的话说了一遍，又说改一天自当如数补缴，决不短少分毫。那位老师方才明白，不由一把无名业火上冲发顶，睁圆了大眼，向万椿吆喝道：“你满嘴嚼的什么舌头?难不成我还有这功夫替你记账?你家既然没钱，就不该到我这里来求学?你瞧别人谁都是有钱的?他们如何都缴得清清楚楚?我知道你生性狡猾，又不知同谁赌钱赌输了，转拿这话来向我搪塞。好好，你且归你的座位，停会子我们再讲。”说着便将案上的钱一古拢儿先行捧人后面，重行出来上课。P1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