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整整五天里,老支书坐在大顺的病床边,喂汤喂药,端屎端尿,感动得小伙子直流眼泪。
梦田老汉对罗坤的一举一动都嗤之以鼻!“做样子罢了!你儿子把人打得半死,你出来落笑脸人情,演的什么双簧戏!”一旦罗坤坐下来和他拉话的时候,他就倔倔地走出病房了。及至后来看见儿子和罗坤亲亲热热,把挨打的气儿跑得光光,“没血性的东西!”他在心里骂,一气之下,干脆推着车子回家了。
大顺难受地告诉罗坤,说他爸在“四清”运动中被那个整人的工作组利用了。“四清”后,村里人在背后骂,他爸难受着哩!可他爸是个倔脾气,错了就错下去。“四清”运动的事,你要是和他心平气和地说起来,他也承认冤枉了一些人;你要是骂他,他反硬得很:“怪我啥?我也没给谁捏造喀!‘四清’也不是我搞的!盖了我的章子吗?我的头也不由我摇!谁冤了谁寻工作组去……”
罗坤给小伙子解释,说梦田老汉苦大仇深,对新社会、对党有感情,运动当中顶不住,也不能全怪他;再说老汉一贯劳动好,是集体的台柱子……
第七天,伤口拆了线,大顺的头上缠着一圈白纱布出院了。罗坤执意要小伙子坐在自行车后面的支架上,小伙子怎么也不肯。“你的伤口不敢挣着!医生说要养息!”罗坤硬把小伙子带上走了。
“大叔!”大顺在车后轻轻叫,声音发着颤,“你回去,也甭难为虎儿……”
罗坤没有说话。
“在你受冤的这多年里,虎儿也受了屈。和谁家娃耍恼了,人家就骂‘地主’,虎儿低人一等!他有气,我能理解……”
罗坤心里不由一动,一块硬硬的东西哽住了喉头。在他被戴上“地主分子”帽子的十几年里,他和家庭以及孩子们受的屈辱,那是不堪回顾的。
小伙子在身后继续说:“听说你和俺爸,还有大队长清发叔,旧社会都是穷娃,解放后一起搞土改、合作化,亲得不论你我……前几年翻来倒去,搞得稀汤寡水,娃儿们也结下仇……”
罗坤再也忍不住,只觉两股热乎乎的东西顺着鼻梁两边流下来,嘴角里感到了咸腥的味道。这话说得多好啊!这不就是罗坤心里的话吗?他真想抱住这个可爱的后生亲一亲!他跳下车子,拉住大顺的手:“俺娃,说得对!”
“我回去要先找虎儿哩!他不理我,我偏寻他!”小伙子说,“我们的仇不能再记下去!”
俩人再跨上车子,沿着枝叶茂密的白杨大路,罗坤像得了某种精神激素,六十多岁的人了,踏得车子飞快地跑——后面还带着个小伙子哩。
可以看见罗村的房屋和树木了。
五
罗坤推着自行车,和大顺并肩走进村子的时候,街巷里,这儿一堆人,那儿一堆人,议论纷纷,气氛异常;大队办公室门外,人围得一大伙。路过办公室的时候,有人把他叫去了。
办公室里,坐着大队委员会的主要干部,还有派出所所长老姜和两个民警,空气紧张。大队长清发须毛直竖,正在发言:“我的意见,坚决不同意!这样弄的结果,给平反后工作的同志打击太大!他爸含冤十年……”
罗坤明白了。他瞥了一眼清发,说:“同志,法就是法!那不认人,也不照顾谁的情绪!”
罗清发气恼地打住话,把头拧到一边。
罗坤对姜所长说:‘按法律办!那不是打击,是支持我工作!”
姜所长告诉罗坤,经上级公安部门批准,要对罗虎执行法律——行政拘留半个月。他来给大队干部打招呼,大队长清发坚持不服判处。
“执行吧。没啥可说的!”罗坤说,“法律不认人!”
民兵把罗虎带进办公室里来,小伙子立眉竖眼,直戳戳站在众人面前,毫不惧怕;直至所长拿出了拘留证,他仍然被一股气冲击着,并不害怕。
清发重重地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把头又歪到另一边,脖上青筋暴起,“突突”跳弹。
罗坤瞧一眼儿子,转过脸去,摸着烟袋的手,微微颤抖。
就在民警把虎儿推出门的一刹那,一直坐在墙角,瞪着眼、噘着嘴的贫协主任梦田老汉,突然立起,扑到罗坤当面,一扑踏跪了下去,哭了起来:“兄弟,我对不住你……”
罗坤赶忙拉起梦田老汉,把他按坐在板凳上。梦田老汉又扑到姜所长面前,鼻涕眼泪一起流:“所长,放了虎娃,我……哎哎哎……”(P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