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达野哥是个美男子。
达野哥比阿姐高半头还多,他额头很宽,很光润,头发很浓,很黑,眼睛鼻子嘴什么样记不清了,总之望上去很协调,找不出什么缺点。
阿姐算不算美女呢?不知道。从没有人同我就这个问题展开过争鸣。但青春期的阿姐确是青春勃发的。阿姐皮肤黑,瘦,额头有点“崩儿”,两只眼睛却出奇的大,比我们几位兄弟都大,且是双眼皮,当时她还有着两根又粗又长又黑又亮的发辫,所以外号就叫“小辫”,这外号今天听来很不雅,因为今天人们心眼儿活,耳朵眼特会从谐音上听出一种或数种寻常或不寻常的含意,但那时候人们都很单纯,至少阿姐他们那一群高三毕业生就都很单纯,直到阿姐考上大学以后,她和她的那些大学同学们也都很单纯,举个例说,他们当时爱唱各种中国民歌,犹如今日年轻人爱唱港台流行曲,其中有一首云南民歌《小乖乖》,我就听他们唱过,唱得坦然、欢乐而嘹亮,听得连我也能唱,而且一直唱到我上的中学里去,唱进教室;好多年以后,有一天阿姐对我说:“‘小乖乖’就是情人的意思!当年我们一点儿也不知道,男女同学就那么一起唱!”
可怜的阿姐。她同达野哥眉来眼去时,竞还不懂得他们那就是互为“小乖乖”。
但阿姐和达野哥没有白白度过他们那如花的岁月。他们享受了初恋。
是一个热得天黑净也还不能散热的暑日,阿姐和达野哥要从我家往北海公园去划船。我非跟着去不可。他们说是跟班上的许多同学约好了,一块儿划船。我说那有什么,好多我都认识。他们又说不坐公共汽车去,是穿胡同走过去。我说没关系,就跟着你们走。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终于还是容忍了我。我懵懵懂懂地跟着他们上了路,他们果然走着去,而且果然穿胡同走过去,有时胡同穿完了是条大街,明明顺大街走更方便,他们却还穿胡同,穿来穿去的,把我都穿糊涂了。他们俩只顾在前头走,边走边聊,把我甩在后面,我想有好长一阵子他们根本把我忘记了。不过终于到达北海公园门前时,人家已经开始净园,进不去了,他们转身看见了我,阿姐说:“你坐车回家吧!”达野哥给了我车票钱。我腿都走酸了,赶紧去坐公共汽车。阿姐很晚很晚才回到家里。我被妈妈的责问声惊醒。阿姐对妈妈的责问应付得不错,记不得她怎么解释,总之妈妈很快释然。很久很久以后,我问过阿姐:“你们那晚上究竟又到哪儿去了?”阿姐说:“没到哪儿,就是他送我回家。”“送你回家能到半夜?”“傻瓜!当然是送到院门外,又往回走,走到北海公园,再送……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达野哥不是名叫达野,而是姓达野,这是个很生僻的复姓,所以爸爸妈妈都曾断定达野哥不是汉族人,可达野哥说也许祖上不是,不过从他爷爷起,就不认为自己同汉族人有什么两样了。
8
他没有考上一所好的中学。事后阿姐跟他说,她早知道他没考上志愿表上所填的那些好的和较好的中学,因为她让达野哥替她去查过——达野哥在中学毕业前入了党,并且响应党的号召,不继续升人大学,而是留在中学工作,并且一参加工作便投入了招考事宜,所以能在放榜前就知道他考得如何。父母已为上面的三子一女学业操虑半生,到他这里已无很大精神调教,所以没考上好学校也并不怎样以为然,他自己更浑然不愁,因学校离家较远,须购电车月票搭乘电车上学,这倒使他觉得比到走10分钟便可抵达的好学校上学更有趣。
达野哥不仅参与了中学的招考事宜,还在大学招考的考场上当过监考,这使得他在阿姐眼中更有光彩。有一天达野哥对阿姐说:“考场上发现了反动学生,书写反动标语!”说时还立即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揉皱又摊平的“反标”来,递给阿姐看,阿姐仿佛面对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不敢伸手去接……当时他就在旁边,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很久以后他回忆起那一景,悟出达野哥一定是在应及时将“反标”上报有关部门之前,故意赶到阿姐身边以示自己的特殊地位和颠扑不破的价值,但细加爬剔,此事的“合理性”即技术性细节却颇难合理,不过那又确是百分之一百的真实——也许,这类的记忆反成为他后来落笔写下《阿姐》的障碍之一种:他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然而,非得写下所以然么?人们已经写下的所以然,都真的所以然了么?
9
记得是在院里的合欢树下,阿姐下的决心。
决心考农学院,学农业机械化专业。
下决心的驱动力很简单。当时有一部苏联——这国已经没有了,简直不可思议——电影,叫《幸福生活》,演的是库班河上的集体农庄的故事,那电影风靡了全中国,影响了整整一代人,作家王蒙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青春万岁》里,就写到因为看了这部电影,所引出的一场风波,后来导演黄蜀芹把《青春万岁》拍成电影,还穿插了当年那个苏联电影《幸福生活》里的镜头,构成戏中戏……那电影把苏联集体农庄的生活拍得让当年观众看去实在是人间的天堂,而给阿姐印象最深的,是影片里的拖拉机、联合收割机等等农业机械的雄姿及其令人艳羡的拖拉机手……
一部电影决定了一个人的一生。这在世界上有了电影以后当然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例子。电影史家们为什么不搜集这方面的材料,不对此进行专门的、深入的研究呢?P6-8
这套26卷的《刘心武文粹》,是应凤凰壹力文化发展有限公司之邀,从我历年来的作品中精选出来的。之前我虽然出版过《文集》《文存》,但这套《文粹》却并不是简单地从那两套书里截取出来的,当中收入了《文集》《文存》都来不及收入的最新作品,比如2015年1月才发表的短篇小说《土茉莉》。
《文粹》收入了我八部长篇小说中的七部。因为《飘窗》和《无尽的长廊》两部篇幅相对比较短,因此合并为一卷。其中有我的“三楼系列”即《钟鼓楼》《四牌楼》《栖凤楼》,我自己最满意的是《四牌楼》。《刘心武续(红楼梦)》这部特别的长篇小说,我把它放在关于《红楼梦》研究各卷的最后。我将历年来的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各选为四卷,再加上一卷儿童文学小说和两卷小小说,这十七卷小说展现出我“小说树”上的累累硕果。我的小说创作基本上还是写实主义的,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国门大开,原来不熟悉、不知道、没见识过的外国文学理论和作品蜂拥而入,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引起文学创作的借鉴、变革之风,举凡荒诞、魔幻、变形、拼贴、意识流、时空交错、文本颠覆甚至文字游戏都成为一时之胜,我作为文学编辑,对种种文学实验都抱包容的态度,自己也尝试吸收一些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手法,写些实验性的作品,像小长篇《无尽的长廊》,中篇《戳破》,短篇《贼》《吉日》《袜子上的鲜花》《水锚》《最后金蛇》等,就是这种情势的产物,至于意识流、时空交错等手法,也常见于我那一时期的小说创作中,但总体而言,写实主义,始终还是我最钟情,写起来也最顺手的。短篇小说里,《班主任》固然敝帚自珍,自己最满意的,还是《我爱每一片绿叶》《白牙》等;中篇小说里,《如意》《立体交叉桥》《木变石戒指》《小墩子》《尘与汗》《站冰》等是比较耐读的吧。我的中篇小说里有“北海三部曲”《九龙壁》《五龙亭》《仙人承露盘》,是探索性心理的,其中《仙人承露盘》探索了女同心理;另外有“红楼三钗”系列《秦可卿之死》《贾元春之死》《妙玉之死》。短篇小说里则有“我与明星”系列《歌星和我》《画星和我》《笑星和我》《影星和我》,这展示出我在题材上的多方面尝试。但我写得最多的还是普通人的生活,特别是底层市民、农民工的生存境况和他们的内心世界,长篇小说里不消说了,像中篇小说《泼妇鸡丁》,短篇小说《护城河边的灰姑娘》,还有小小说中大量的篇什,都是如此。我希望《文粹》中从自己“小说树”上摘取的果实排列起来,能够形成一幅当代的“清明上河图”。
我的写作是“种四棵树”。除了“小说树”,还有“散文随笔树”“《红楼梦》研究树”和“建筑评论树”。《文粹》的第17卷至21卷是“《红楼梦》研究树”的成果。虽然这些文章此前都出过书,但是这次在收进《文粹》时又经过一番修订,吸收了若干善意批评者的合理意见,尽量使自己的立论更加严谨。第22卷《从(金瓶梅)说开去》是新编的,其中收入了我研究《金瓶梅》的若干成果,可供参考。这也是我的一本文史类随笔。第23卷收入我两部自己珍爱的散文作品《献给命运的紫罗兰》《私人照相簿》。第24卷《命中相遇》收入的散文,记录的是我生命中难以忘怀的岁月、事件和人物。第25卷《心里难过》则收入的是与自己生命成长相关的散文,其作为卷名的一篇曾经人录为配乐朗诵放到网上,广为流传,也获得不少点赞,我也很高兴自己的文字不仅能以纸制品流传,也能数码化后云存在,从而拥有更多的受众。
第26卷则把我此前由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出版的《我眼中的建筑与环境》,以及由中国建材工业出版社出版的《材质之美》合并在一起,还搜集了那以后散发的建筑评论。我的建筑评论从建筑美学、城市规划、对具体建筑的评论……一直延伸到建筑材料、施工,以至家居装修装饰等领域,展示出我“建筑评论树”上果实满枝,蔚成大观。
购买这套《文粹》的人士,不仅可以阅读到我“四棵树”上的文字,还可以看到我历年来的画作,以水彩画为主,也有别的品种。春风催花,夏阳暖果,不以秋叶飘落为悲,不以冬雪压枝为苦,在生命四季的轮回中,我感觉自己创造的风帆还在鼓胀,《文粹》只是总结而非终结,祝福自己在命运之河中继续航行,感谢所有善待我的人士!
2015年4月23日温榆斋
作者刘心武在《四牌楼》中将蒋氏家族及相关社会群体的悲欢、生死、歌哭,以一种冷静而又略带忧伤的语调娓娓道来,折射出20世纪中国历史的嬗递变迁,在记录许多寻常与不寻常的情感历程的同时又不留情面地去撕开、拷问大体上清白的凡人灵魂。
刘心武,1942年出生于中国四川省成都市。曾当过中学教师、出版社编辑、《人民文学》杂志主编。1977年发表的短篇小说《班主任》被认为是“伤痕文学”的发轫作。长篇小说《钟鼓楼》获第二届茅盾文学奖。长篇小说《四牌楼》获第二届上海优秀长篇小说奖。1993年出版《刘心武文集》8卷。2005年起陆续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录制播出《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红楼梦〉八十回后真故事》系列节目共计61集,并推出同名著作。2011年出版《刘心武续红楼梦》,引发国内新的《红楼梦》热。2012年出版《刘心武文存》40卷。除小说与《红楼梦》研究外,还从事建筑评论和散文随笔写作。2014年推出新的长篇小说《飘窗》。《四牌楼》是该作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