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觉得自己是在梦里。
我没少这样梦过，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雨里飘。
我飘进了大门，一个惨白的小花圈，远远地在上房洞开的正门外瑟瑟抖着，抖出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我觉得奶奶应当跨过那上房门槛，在那青砖甬道正中，一步一步地向二门迈来。那一头青丝，依然亮亮的，按姥姥的说法，“你奶奶头发，苍蝇上去都劈胯”。
二门上的两方朱漆方块，我记得原本就是褪了色的。可今天在淡淡的灰绿门板上，却奇怪地呈出嫩嫩的肉色来。那肉色剥着“人”字，剥着“寿”字。把黑剥成灰色。
突然，我觉出奶奶是没了。
没在我出生的这爿院里。
二十三年前二月的一个绝早，这院里飘着清雪。
奶奶说那天早上，一个梦把她惊醒了。那梦也怪：一条小龙掉在奶奶家和隔院共用的西墙上，那小龙在墙上卧着，不动。隔院的媳妇也怀着孩子。奶奶盯着那龙，盼那龙落在自己的院里，果然，那龙“吧嗒”一声（我总忘不了这“吧嗒”俩字，奶奶说这梦足有二十遍。每次都是“吧嗒”），落在奶奶的院里了。奶奶一跃而起，在院里接着清雪。
奶奶说我“呱”一声，把她叫了个跟头。她是滚着爬着来察看我的“牛牛”的。
“就凭玉芝（我妈妈）给我养了个大胖孙子这一条，就够我媳妇的料！”
奶奶这番话，妈妈是不认的。
“其实你爸跟我结婚的时候，我能看到你爸脑瓜顶，你爸踮脚才能看到我的。”
“你奶够缺德！我跟你爸结婚才七天，就让你爸回沈阳念书，那时沈阳叫奉天。你奶说，儿子，在奉天想啥来点啥，别一棵树吊死！没钱妈给！’’
妈妈俊，是辽南有名的秀女。
可妈妈跟奶奶上街，人们的眼珠跟奶奶转。
妈妈也得承认：“你奶奶是清亮！”
1965年，奶奶到长春住了二十天。爸爸在外地没回来。
妈妈每顿给奶奶炒两个鸡蛋，自己在厨房对付一口。
奶奶骂上了：“好干井的，等兴业回来好说给我上小灶哇！”
“妈！”
“少叫妈！”
奶奶不知道，爸爸是听妈妈的。
一天，奶奶在门口望雪。
一个男人骑车走过，说了句什么。
妈妈说：“妈，那人夸你老呢！”
奶奶说：“夸我什么？”
妈妈说：“夸你老真光棍！” 奶奶笑骂道：“你这个傻女！”
后来妈妈问爸爸：“什么叫真光棍？”
爸爸差点没笑过去。
6
奶奶不想等爸爸了。尽管从1956年起，有十来年没见过爸爸的面。
是我跟奶奶一道回的海城。
正是在这甬道上，奶奶把小鞋跺得“咔咔”响：“还是我这院敞亮。城里的小蝈蝈笼子，哪是人呆的地上！”
那大半院的笑脸都是一个模子：“二奶说的是！”
那天晚上，我梦里觉得有人哭。
我不敢睁眼，我盼是我的梦。
奶奶的院子，真冷清！只有白亮亮的水！
难道奶奶没了，把一切活气也都带走了吗？
西边的大杏树，死了几年了。奶奶不让锯：“挺在那！跟东边的做伴！”
门前的那四盆夹竹桃，几年前就被风刮到不知谁家了，姥姥看好的乾隆八角花盆，也是一道刮没的。
那四个空位，眼下被这水淋淋的白花圈占着。
我突然发现，花圈居然有纯白的，没一点色。
奶奶有忌讳，忌讳起来，三十儿晚上，我的嘴总结巴。
奶奶没忌讳，疯上了，观音也砸，祖先牌也砍。
那年我回奶奶家，奶奶正把花圈上的纸花，金箔往二姑的二孩子头上插，我觉得别扭。奶奶看出了，一笑：“这花多水灵！是你太姥爷留下的。”
太姥爷是1958年没的，那年电台、报纸都有爸爸的名字。
太姥爷一股火，不吃饭了，怎么让，也不吃。
奶奶不得不把东偏厦子那口打我记事就有的大白棺材，请到院里。
奶奶跟我说：“那棺材漆了六遍，都能照人了。我让你太姥爷看一眼，说爹，你看看那寿材，够不够亮？你老也好放心。
你太姥爷长长打了个唉声，不用看了，爹放心，到底没扭过头去！”
奶奶眼睛红了一下，这一下，让我忘了奶奶那年的筷子。
7
我不知打哪嚯地冒出这么多的脸来。一张张都是那么陌生。
黑压压的男人们在外屋地上挤出条道来。
二姑居然不在。
里屋好冷。
青砖地是湿的。
靠北墙根的地上，横着一方白。
那白白的单子凹凸出一个孩子般的人形。
我把那单子掀开个角。 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不知为什么，我哭不出。
我问：“我奶奶怎么没的？”
满外屋的人，没一点声息。
只有两三下雨打棚纸的“嘭嘭”。
8
其实，这些年里，奶奶是一直在折腾这上下两院的几间房子。典出去，赎回来。赎回来，再典出去。
下院的三间，本是厢房，租不上价。倒是厢房前的那片血桃，和血桃下的那片菜地，每年出几个钱。
上院的五间，不同了，“亮瓦晴天”。只院里那眼铁井，就让方圆几百口惦记。
那年彭德怀坐镇海城，住在了西关，倘住东关，用一只眼张主任的话说：“二奶的大院，一定是志愿军本部。”
我用眼睛扫着，只有二姑夫、二舅我熟悉。
我觉得怪：外屋的金铭怎么不见？他该是知道奶奶没了的第一人。
“金铭呢？”我问。
没人答应。
二姑夫“呜呜”哭开了：“你奶奶死得冤！”
于是，满屋的人几乎都在“呜呜”里。一时想不起似哪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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