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狄娅和她的孩子们》中,作者柳德米拉·乌利茨卡娅继续她以往的创作风格,写的是“家庭记事”,重大历史事件仅当社会背景,三言两语,一带而过。但是,小说的内容则远远超出家庭范围,所展现的空间既集中又广阔。说它集中,是因为小说的主要情节发生在克里米亚半岛一个小小的集镇上,主要人物又同属于一个家族。说它广阔,是因为所叙述的时间跨度很大,概括了将近一百年俄罗斯的变迁。第一次世界大战、十月革命、农业集体化、斯大林的“民族大迁移”、勃列日涅夫外松内紧的“停滞”时代等,都在故事情节上有所反映。西诺谱里家族人口众多,血缘复杂,分散在祖国各地,每年从四面八方聚集于克里米亚家园,这使读者感到,在美狄娅独居的这个小集镇之外,有一个地域辽阔、经历坎坷的大国无时无刻地牵制着、影响着每个家庭的命运。
柳德米拉·乌利茨卡娅的《美狄娅和她的孩子们(精)》是一位女性、克里米亚的希腊后裔美狄娅。作者借用古希腊神话中杀子复仇的魔女美狄娅的名字,塑造了与其截然不同的一个女性形象。二十世纪初,美狄娅·西诺谱里诞生在一个小康家庭。她性格刚强,心地善良,一生饱经忧患。十六岁时,父母双亡,抚养弟弟、妹妹的重担骤然落在她的肩上,责无旁贷。她牺牲自己的妙龄青春,含辛茹苦,把弟弟、妹妹养大成人,已年近三十,才嫁给一位有癫痫病的犹太医生。从怜悯到热恋,培育出深厚的夫妻感情,且忠贞不渝,几十年如一日。丈夫晚年身患癌症,美狄娅一直细心照料,婉言抚慰,直至为他送终。事后,她偶然发现丈夫多年未露的隐私,她仍能把痛苦和委屈深埋在心底,对丈夫敬爱如故,同时还诚心宽待他的私生女尼卡。
美狄娅这样做,并非出自对社会陈规陋习的屈从,恰恰相反,她是向俄罗斯新的社会风气宣战,坚持她自身的道德准则和内心信仰。她与当今社会若即若离,凭借敏锐的观察力,发现周围年轻一代人的许多秘密,目睹他们嫁娶离合和不断发生的感情变化,虽然觉得难以理解,但也不横加指责。面对风云变幻的世界和日趋纷乱的人伦,她始终保持以责任为重、以道德为准的生活态度,用自己的美德和智慧吸引和感染新的一代。
小说的第二部分着重描述了美狄娅的后辈玛莎的爱情悲剧。心灵纯洁、感情细腻的玛莎抵御不住生活的诱惑,不顾一切,投入一个只有性感、没有灵感的男子的怀抱。玛莎热情奔放、又严肃认真,把别人当作儿戏的肉体关系看得过重,试图在性欲中找到精神的满足,求得灵与肉的统一。但是,无情的社会现实毁灭了她的美好幻想,灵与肉的分离,乃至对立,把她推进痛苦的深渊,逼她步步走向精神分裂,最后自杀身亡。
玛莎的徘徊不定、自我矛盾的心境,更加衬托出美狄娅表里如一、和谐、安详的精神状态。作者有意将美狄娅理想化,她那仁慈的精神、博大的胸怀,使人想起古希腊名作中那些古朴、崇高的人物形象。小说的结尾富有象征意义,画龙点睛,点出标题的内涵:世界上正直、善良的人们,不分民族、不分肤色,都属于美狄娅的大家庭,都是美狄娅的孩子。
索尼奇卡从图书管理专科学校毕业后,到一个老图书馆的地下书库去工作,她是个少有的幸福的人,每到下班要离开这个积满粉尘、闷热不堪的地下室的时候,总有些依依不舍、没有过完瘾的微微痛感。一整天,有多少目录卡片,有多少白花花的借书单从楼上阅览室络绎不绝地送到她手里,又有多少沉甸甸的书压在她细瘦的胳膊上,但她总觉得不满足。
多年来,她把写书当作神圣的事业,把二等作家巴甫洛夫、巴夫萨尼及巴拉玛等人视为一类,只因为这些人的名字排在百科全书的同一页上。但渐渐地,她学会在浩瀚无边的书海中自行分辨狂涛和小浪、浪花和岸边水沫的区别,并认识到在苦行僧式的现代文学的专柜中这种水沫已经泛滥成灾。
索尼奇卡像个修女似的忘掉自我,在书库连续工作了好几年,最后被一个和她一样的读书狂的女上司说动,决心报考大学俄罗斯语文系。她按照庞大、蹩脚的复习大纲背书准备,眼看就要参加考试了,突然间,这些希望全部破灭了,战争爆发的一瞬间改变了一切。
她年轻的一生中或许这是第一个大事件,使她摆脱了埋头读书、成天恍恍惚惚的状态。她跟随那个年代在工具车间工作的父亲疏散到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市,很快又回到唯一可靠的生活环境,那就是图书馆地下室……
不知这是否是根深蒂固的老传统,一定要把珍贵的精神果实像土地所产的果品一样藏入冰冷的地下室,还是索尼奇卡命运中需要为未来的十年先打个预防针,因为这未来的十年她恰恰要陪伴一个来自地下的人一起度过。这个人,她未来的丈夫,是在疏散后第一个艰苦的年头中出现的。
罗伯特·维克多罗维奇来到图书馆的那一天,索尼奇卡正好接替生病的馆长在借书处值班。他个头不高,身材瘦削,头发灰白,如果不找她问法文目录在哪里,他本来不会引起索尼奇卡的注意。法文书图书馆里当然是有的,但目录因无人过问,早已不翼而飞了。傍晚时分,图书馆快要关门,没有人来借阅了,于是索尼奇卡带着这位与众不同的读者下到自己的地下室,把他领到偏僻的墙角有西欧文学专柜的地方。
他走到书柜前,歪着头惊呆了许久,那贪婪、惊讶的表f青活像一个小孩看见一大盘蛋糕似的……比他高半头的索尼奇卡站在他的背后,被他的激动所感染,也屏住了呼吸。
他转过身来,突然吻了吻她那纤细的手说:
“真是个奇迹……如此的珍宝……蒙田……帕斯卡尔……”他声音低沉,富有感情色彩,犹如童年生病时所用的蓝光灯的灯光那样闪闪烁烁。他仍然拉着她的手叹了一口气,又加上了一句:“还有埃尔泽菲尔Ⅲ版本……”
“我们这里有九本书是埃尔泽菲尔版本的。”索尼奇卡既感动又自豪地点了点头,她对图书学是很熟悉的。他用奇妙的眼光瞥了她一眼,虽是自下而上,却像是自上而下地看着。薄薄的嘴唇微微一笑,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齿。他迟疑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重要的话,念头一转又改口说:
“请您给我办一个借书证,是这么个叫法吗?”
索尼奇卡把仍放在他干巴的手心中的手抽了出来,二人踏着冰凉的阶梯一起上楼,楼梯贪婪地吸吮着每个人脚上细微的热量……在这旧时富商宅院的小厅里,她首次亲笔写下他的姓名,这素不相识的姓氏两个星期以后就会变成她自己的姓。但现在她只知道笨拙地一笔一画地去写,紫蓝色的铅笔捏在补了又补的毛线手套中直打转。他凝视着她那洁净的前额,发现她与耐劳、温顺的小骆驼有奇妙的相似之处,他的心在微笑,他想: “连色调都是一致的:令人惆怅的深褐色,还有那温和的粉红色……”
她写完后,用食指推了推下滑的眼镜。她的目光既和蔼又平淡,像是在等待什么,原来他还没有说出自己的住址哩。
他的精神却极度慌乱,犹如万里碧空突然下起倾盆大雨,他深深感到命中注定的时刻到了:坐在他面前的就是他的妻子。
前不久他刚满四十七岁。他是传奇式的人物,但三十年代初期突然从法国回国,朋友们认为他的归来是毫无道理的,因此,原来关于他的传奇故事已和他分开,留在被德寇占领的巴黎,在奄奄一息的画廊里度着自己的风烛残年,陪伴着他那些古怪的画作。他的作品遭到诋毁,被渐渐遗忘,但是多年后还会复活,并在他身后给他带来辉煌。这些他当然不会知道的。眼下他是不幸者中的幸运者,只被判处短短的五年徒刑,刑满释放后又在一个工厂管理局当上了象征性的画匠。他穿着烧出洞的黑色棉袄,喉结凸出的脖子上围着灰色的围巾,面带微笑地站在笨拙的姑娘面前。此刻他已经意识到,新的叛逆又要在他的心中发生。他一生的经历曲折多变,不断叛逆:祖先的信仰、父母的期待、老师的厚爱,他统统背叛过。他也背叛过科学,中断过友情。只要他感到自己的自由受到束缚,他的反应总是那样决然无情……这次他要背叛的是早在少年得志时所立下的终身不娶的誓言——终身不娶自然不等于固守童贞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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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李英男
九十年代的俄罗斯文坛上,崭露头角的女作家柳德米拉·乌利茨卡娅引人注目,她的作品产生了越来越大的社会反响,几次获得俄罗斯布克奖和意大利彭纳奖的提名。两部优秀小说《索尼奇卡》与《美狄娅和她的孩子们》已被译成英、法等文字,在国外广泛流行,成为欧洲一些国家的畅销书。其中,《索尼奇卡》荣获一九九六年法国美第契外国文学作品奖。一九九七年译成汉语,发表在《世界文学》杂志第六期,受到我国读者的好评。
柳德米拉·乌利茨卡娅于一九四三年出生在莫斯科,父母都是犹太知识分子。书香门第浓郁的气氛使她从小深受感染,酷爱读书,对文学更是情有独钟,不但积累了丰富的知识,还受到了犹太文化传统的熏陶。中学毕业后,她选择了很有发展前途的遗传学专业,大学教育为她开辟了攀登科学高峰的捷径,使她顺利进入科学院生物研究所,开始了科学家的生涯。但是,乌利茨卡娅的天赋毕竟不在生物学方面,科研也不是她的终生志向。或许,她本人对此早有领悟。在七十年代,她就借助结婚生育、教养儿女的契机,断然退出科学界,在家练笔习文。起初,为剧团写些小品、小剧目,尔后,进莫斯科犹太剧院担任文艺部主任,开始在文学领域重显身手。
应该指出,乌利茨卡娅在文坛上的活动并非一鸣惊人,而是一步一步走向成功的。她第一部短篇小说在苏联《星火》杂志上登载之后,各界反映平平。乌利茨卡娅写作连篇不辍,文笔日臻成熟,终于赢得了读者的交口赞誉。一九九二年俄罗斯颇具影响的《新世界》文学杂志上发表的《索尼奇卡》是她的成名之作。随后相继问世的有《美狄娅和她的孩子们》、《快乐的葬礼》等中篇小说,以及《奥尔洛夫一索科洛夫一家》、《好心人》、《野兽》等短篇作品。作者精心选择的题材都体现了普通人的悲欢离合和错综复杂的家庭关系,情节描述追求自然、客观,通过日常生活中的琐事来反映一定的哲理和伦理观点。乌利茨卡娅的价值观、美学观无疑受到俄罗斯优秀文化传统的影响,同时又蕴含着她深层的犹太文化意识。特别是将家庭视为社会的中流砥柱、以家庭关系准则为伦理道德的核心,更是独具犹太文化的积淀。作者毫不掩饰自己的民族属性,刻意塑造一系列俄罗斯犹太人的形象,深入描述并揭示其思想及行为特点,这在苏联的文学作品中所见不多,可谓反映了俄罗斯犹太文学的新的动向。乌利茨卡娅的作品叙述风格冷峻,行文从容不迫,摒弃繁冗,语言简约,在情节发展关键时刻尤其惜墨如金,不事渲染。对女性人物形象人木三分的刻画,对女性心理特征准确恰当的把握,更是充分显示了女作家的擅长。
本书奉献给读者的《索尼奇卡》和《美狄娅和她的孩子们》集中体现了作者的思想和创作特点。《索尼奇卡》以写实的手法平铺直叙地描写了一个普通的俄罗斯犹太妇女的一生。索尼奇卡高度近视,其貌不扬。她嗜书如命,上中学时经历了初恋的挫折后,更是一头埋在无边的书海里。战争爆发后,一个偶然机会,她认识了从国外归来的著名画家、堪称怪才的罗伯特。苏联肃反扩大化,把他打成“人民之敌”,当时正处于流放期。索尼奇卡仰慕罗伯特的才华,毅然同意嫁给他,心甘情愿放弃了与书相伴的平静生活,随丈夫四处迁徙,颠沛流离,受尽磨难。为了爱情,她勇敢地走出象牙塔,拼命工作,挣钱养家,变成一个勤劳、务实、一心服侍丈夫和孩子的贤妻良母。“解冻”到来,家境好转,丈夫的事业屡获成功,女儿也已成人,而索尼奇卡自己的美好时光却已消耗在厨房,心力交瘁。这时,一个善于利用男人改变自身命运的妙龄女子出现在年迈体衰的罗伯特身旁,焕发起他新的创作高潮。索尼奇卡陷入无限痛苦之中,不料丈夫并不想与她分手,依旧对她相敬如宾。索尼奇卡接受了这种微妙的局面,认那个娇小女子为“养女”,三人之家在公开场合露面,舆论哗然。面对各种非议,索尼奇卡泰然自若。她对丈夫并不嫌弃她这个苍老、憔悴的妻子而深感骄傲,同时又庆幸丈夫晚年能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女性做伴,有利于激发他的创作灵感。罗伯特的体力迅速衰竭,不久猝然离世。索尼奇卡带着那个养女为丈夫成功地举办画展,使其声望大增、名扬世界。老年时期的索尼奇卡谢绝女儿和养女的邀请,坚持留在莫斯科那套简朴的住所里,重返昔日与书相伴的生活。她依旧沉浸在俄罗斯古典文学美妙的境界中,享受着平静、安澜的晚年……作品结尾,作者借他人之口,把索尼奇卡喻为《圣经·旧约》里雅各的第一个妻子利亚,委婉地流露出对她的赞美和同情。
《美狄娅和她的孩子们》刊登在《新世界》一九九六年第三、四期。书中,作者继续她以往的创作风格,写的是“家庭记事”,重大历史事件仅当社会背景,三言两语,一带而过。但是,小说的内容则远远超出家庭范围,所展现的空间既集中又广阔。说它集中,是因为小说的主要情节发生在克里米亚半岛一个小小的集镇上,主要人物又同属于一个家族。说它广阔,是因为所叙述的时间跨度很大,概括了将近一百年俄罗斯的变迁。第一次世界大战、十月革命、农业集体化、斯大林的“民族大迁移”、勃列日涅夫外松内紧的“停滞”时代等,都在故事情节上有所反映。西诺谱里家族人口众多,血缘复杂,分散在祖国各地,每年从四面八方聚集于克里米亚家园,这使读者感到,在美狄娅独居的这个小集镇之外,有一个地域辽阔、经历坎坷的大国无时无刻地牵制着、影响着每个家庭的命运。
小说的中心人物和《索尼奇卡》一样,依然是一位女性、克里米亚的希腊后裔美狄娅。作者借用古希腊神话中杀子复仇的魔女美狄娅的名字,塑造了与其截然不同的一个女性形象。二十世纪初,美狄娅·西诺谱里诞生在一个小康家庭。她性格刚强,心地善良,一生饱经忧患。十六岁时,父母双亡,抚养弟弟、妹妹的重担骤然落在她的肩上,责无旁贷。她牺牲自己的妙龄青春,含辛茹苦,把弟弟、妹妹养大成人,已年近三十,才嫁给一位有癫痫病的犹太医生。从怜悯到热恋,培育出深厚的夫妻感情,且忠贞不渝,几十年如一日。丈夫晚年身患癌症,美狄娅一直细心照料,婉言抚慰,直至为他送终。事后,她偶然发现丈夫多年未露的隐私,她仍能把痛苦和委屈深埋在心底,对丈夫敬爱如故,同时还诚心宽待他的私生女尼卡。
美狄娅这样做,并非出自对社会陈规陋习的屈从,恰恰相反,她是向俄罗斯新的社会风气宣战,坚持她自身的道德准则和内心信仰。她与当今社会若即若离,凭借敏锐的观察力,发现周围年轻一代人的许多秘密,目睹他们嫁娶离合和不断发生的感情变化,虽然觉得难以理解,但也不横加指责。面对风云变幻的世界和日趋纷乱的人伦,她始终保持以责任为重、以道德为准的生活态度,用自己的美德和智慧吸引和感染新的一代。
小说的第二部分着重描述了美狄娅的后辈玛莎的爱情悲剧。心灵纯洁、感情细腻的玛莎抵御不住生活的诱惑,不顾一切,投入一个只有性感、没有灵感的男子的怀抱。玛莎热情奔放、又严肃认真,把别人当作儿戏的肉体关系看得过重,试图在性欲中找到精神的满足,求得灵与肉的统一。但是,无情的社会现实毁灭了她的美好幻想,灵与肉的分离,乃至对立,把她推进痛苦的深渊,逼她步步走向精神分裂,最后自杀身亡。
玛莎的徘徊不定、自我矛盾的心境,更加衬托出美狄娅表里如一、和谐、安详的精神状态。作者有意将美狄娅理想化,她那仁慈的精神、博大的胸怀,使人想起古希腊名作中那些古朴、崇高的人物形象。小说的结尾富有象征意义,画龙点睛,点出标题的内涵:世界上正直、善良的人们,不分民族、不分肤色,都属于美狄娅的大家庭,都是美狄娅的孩子。
《美狄娅和她的孩子们》已选人一九九七年俄罗斯出版的乌利茨卡娅文集。一九九八年作者又发表新作《快乐的葬礼》,描写今日俄罗斯移民在美国的生活。这部小说无论题材、情节及人物刻画均打破乌氏原有的构思框架,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作品笔力精悍,语言生动,预示着作者新的创作高峰。
我们预祝乌利茨卡娅的文学创作不断向前,获得更大成功。
一九九八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