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祥之梦
我反复做着同一个梦。在异国他乡的大学宿舍里,在长途旅行的火车上,在万米高空的机舱中,只要我昏然入睡,这个奇异的梦便会不期而至:一个幽暗的房间,一扇狭小的窗子,窗子上挂着破旧的窗帘。窗帘上方的挂环有三分之一已经脱落,那淡淡的夜色就是从这残缺不全的挂环空隙间泄进来的。我看见自己躺在一张吱吱作响的木板床上,像是很冷的严冬,我把全身紧紧地裹在被子里,只露出脸呼吸着冻得鼻子酸痛的空气。那应该是一个梦中梦。当时,我应该是睡着的,因为我是在一种似梦非梦的情形下突然睁开眼睛,看到那个白色身影的。黑暗中她显得高挑而瘦削,就像用鼠标无限拉长的一根白色的竖线。她就站在我的床前,一袭白色的丝织睡袍长及脚踝,两臂直直地垂着,瀑布似的黑发顺肩而下。她的上身微微地前倾,一缕芬芳的气息从我脸上掠过。这熟悉的气味一下子将我从梦境中唤醒了:“马丽音……”我惊喜万分地叫着她的名字,她没有回答,只是朝我弯下腰,像是在俯身凝视我。我又叫了一声“马丽音”,并伸出双手,想把她拉到身边。但她却嗖地一下直起身,慢慢地朝后退去。我慌忙坐起来,朝她喊着:“马丽音,你要去哪儿?你穿着睡衣,要去哪儿?”她依然不说话,只是不停地向着房间的门口移动。房门没有响,她却在房门的方向消失了……“马丽音,快回来!”我大声喊着,从梦中惊醒过来。
于是,我再也无法入睡。在剩下的时间里,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梦境中的所有细节。我知道那个挂着破旧窗帘的屋子,是我在白云大学和杨干合住的废弃茶炉房,也很清晰地记得站在我床前的马丽音的身影和长长的黑发,我甚至能闻到她那特有的带着芬芳的气息。但奇怪的是,无论如何我也想不起梦中马丽音的模样。她那粉红的面颊,温润的嘴唇、小巧的鼻翼和总是闪着梦幻般光波的美丽眼睛,在我的梦中只是模糊一团。我甚至来不及握住她那绵软的小手。我不知道梦中的她是快乐还是痛苦,是在微笑还是在哭泣。许多次,醒来后,我都怀着无比懊悔的心情告诫自己:下一次她来时,你一定要出其不意地抓住她,紧紧地把她搂住,紧盯着她的眼睛,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在梦境中像幽灵般悄然而至,又在我猝不及防的情形下不辞而别?但下一回她走进我的梦中时,我还是晚了一步,当我朝她伸出手时,她已像幻影般消失。留给我的只有惊怵和战栗。那种不祥的念头犹如烈火一样烧灼着我的心,让我疑窦重重,心神不定。
今晚,我又一次被这奇异的梦惊醒。不同的是,这是在又闷又热的夏夜,我身上只裹着一条米色毛巾被。大汗淋漓的我,醒来后就坐在白云大学校园这座废弃茶炉房的木板床上。当年来学校报到时,我和杨干因为家在本市,拖拖拉拉地晚到了一天,研究生宿舍便没了我俩的立锥之地。于是,研究生处的田处长帮我们找到了这座房子。它位于学生宿舍楼和教工宿舍楼的中间,处于两不沾的真空地带。一个几乎被人遗忘的角落,让我和杨干乐得直蹦高。田处长请来泥瓦工,拆除了锈迹斑斑的旧锅炉,清理了地面的垃圾,还隔出了一个简陋的卫生间。很快,我和杨干就搬了进来。如今,这个房间应该不再属于我,可房间里的一切都是老样子,懒散的杨干就像收藏文物一样,保持着房间旧有的模样。这让我有一种旧梦重温的感觉——
我复又躺到床上,呆望着挂环脱落了三分之一的破旧窗帘。
风从窗子的缝隙挤进来,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远远地传来了雷声。
受五号台风的影响,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四年前的那个周末的夜晚——一个暴风雨之夜。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在这张木板床上,我把马丽音拥在怀里,第一次亲吻她,第一次同她做爱……
窗外,风越刮越大,它横扫城市的上空时,发出阵阵尖叫。雨点无情却是有节奏地敲打着窗户,窗框和玻璃被击得砰砰作响。雷声密集,闪电的频率更快了,它像照明弹一样,将房间照得雪亮。风声、雷声和雨声混成一团,组成了一支狂躁的曲子,盖过了城市夜晚所有的声音。
这样的夜晚,独处时,我常常会莫名地感到忧伤。今晚不再年轻的我是这样。四年前的那个夜晚还很年轻的我也是如此。
当时,同室的杨干回家度周末,宿舍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风雨的怒号,心一个劲地往下沉,犹如世界末日到来一般,二十多年人生的所有不幸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我压来,让我骇然。我想着身患癌症的母亲去世时的悲伤情景,想着母亲临死前对我的牵挂和不舍,想着我站在母亲遗体前的那份无助,想着出卖老屋时无家的那份凄凉,想着研究生毕业后未卜的前途,想着虚无的将来,鼻子不由一阵阵发酸。其实,我当时的状况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惨。尽管母亲的离世使我永远地失去了母爱,但我毕竟已经长大成人,而且还有非常疼爱我的姨妈。比起那些孤儿,我应该知足了。在学业上,我也没有什么值得苦恼的事情。和那些有钱无才的城市阔少和家贫如洗的农村同学相比,我不知要优越多少倍。我凭自己优异的学习成绩,大学毕业后,直接被保送研究生。每月的十八号,本市房地产业的巨头——我曾经的好父亲,会把足够的生活费电汇给我。至于毕业后的去向,除那些家长有权有势的同学外,大家都一样没有着落……可我却固执地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这大概是因为母亲早逝和老屋被卖掉的缘故。没有了母亲和家,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丢弃在空中的气球,无着无落地飘浮着,不知道彼岸在何方。我曾经的好父亲早在经商不久,就另觅新欢。母亲咽气的最后一刻,他正带着第四个“女友”在欧洲“考察”。做中学教师的母亲对他有着无尽的怨恨,却开导我:“你父亲的本质并不坏,他在电视台做记者时,是很优秀的男人。他还是很爱你的,他一直以你为荣。”母亲跟他签的唯一一份协议就是供我完成学业。因此,维系着我跟他关系的最后一线游丝便是每月十八号他电汇给我的生活费……
我忧伤地想着这些往事,辗转反侧。
“咚咚咚”,倏地,外面响起一阵敲门声。
我有些慌乱地从床上坐起来。“是谁?”我问。
“是我!”门外传来低微的却是紧张而又兴奋的声音。
马丽音!我赶紧跳下床,打开门:“出什么事了?”
只穿一件白色睡袍的马丽音,浑身上下滴着水,什么也没说,就这样湿漉漉地扑到我的怀里。
“你怎么……”我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情不自禁地搂住她。我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我们才认识不到半年,再说,她还是个大二的学生。
她的语气中带着愠怒:“你害怕了?”很快,她又换了一种哀怨的语调:“没事的,爸妈带着保姆一起去乡下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家,觉得有点儿孤独,就跑你这儿来了。”
我不知所措地松开手:“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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