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回忆了主人公阿廖沙在外祖父家度过的苦难童年。《在人间》描述了少年阿廖沙被外祖父逐出家门后到“人间”去自谋生路的坎坷经历。《我的大学》记叙刚刚步入青年时代的阿廖沙怀着上大学的愿望来到喀山，却在“社会大学”里学到了有围墙的大学所学不到的知识，开拓了视野，提高了觉悟，经过痛苦的思想探索，终于成长为一个革命知识分子。三部曲展示了十九世纪末俄国社会生活的风貌，是一部既有深刻的教育意义，又有巨大的艺术魅力的优秀作品。

这是高尔基著名的自传体小说三部曲，也是一部卓越的艺术珍品。它是俄罗斯底层生活的一个大戏台，展示出了各类的人、各样的性格和命运：艰辛、疲惫的劳动者；没有文化，却能高声讲出真理的普通市民；大家都不喜欢，却看得见大家都看不见的哲学的小知识分子……高尔基从小就生活在这舞台上，并逐渐成长为伟大的作家。

童年

在人间

我的大学

在一间昏暗的小屋子里，我的父亲躺在窗下的地板上，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裳，人显得特别长；他光着双脚，脚指头奇怪地张开着，那双温柔、亲切的手安静地放在胸脯上，手指是弯曲的；他那双快活的眼睛紧紧地闭着，像两枚圆圆的黑色铜币，他亲切的脸显得发黑，难看地龇着牙，使我感到很害怕。

母亲跪在父亲的身旁，她赤裸着上半身，下面穿着一条红裙子。她拿着那把我喜欢锯西瓜皮的黑梳子，将父亲那又柔又软又长的头发从前额梳到后脑勺；母亲不停地说着什么，声音低沉而沙哑，她那灰色的眼睛肿得好像要融化了似的，流出了大滴大滴的泪水。

外祖母拉着我的手。她又圆又胖，长着大大的脑袋，大大的眼睛，那松软的鼻子看上去很滑稽。她穿着一身黑衣裳，整个人显得很柔软，有意思极了。她也在哭，好像是在用特别的声调伴着母亲哭似的。她浑身颤抖着，把我往父亲的身边推；而我却死犟着不肯去，躲在她的身后。我感到很害怕，也感到很别扭。

我从来没有见过大人哭，也不知道外祖母不断叨咕的话是什么意思：“跟你爸爸告别吧，你再也不会见着他了，亲爱的孩子，他死了，他不到年纪，不到时候就……”

我得过一场大病，刚刚能下地。我清楚地记得我生病的时候，父亲高高兴兴地看护着我，可是，后来他突然消失了，外祖母代替了他，她是一个奇怪的人。

“你是从哪儿来的？”我问她。

她回答：“从上边，从尼日尼来的。我可不是走来的，我是坐船来的！水上可不能走啊，小鬼！”

这话说得真可笑，真叫人摸不着头脑。在我家楼上住着几个染了头发的、长着大胡子的波斯人，在地下室里住着一个黄脸的加尔梅克人，一个贩卖羊皮的老头儿。他能骑着楼梯的栏杆滑下来，如果摔倒了，就翻个跟头滚下去，这我都知道，但这跟水有什么关系呢？一切都乱了套了，这让人糊涂，也让人感到可笑。

“为什么我是小鬼？”

“因为你总是吵闹个不停。”说完，她笑了起来。

她说话时，很亲切，很快乐，也很和气。从第一天起，我就和她成了好朋友。现在，我希望她快点儿领我走出这个屋子。

母亲使我感到压抑，她的眼泪和号哭都让我感到很不安。我第一次看见她这个样子。她从前很严厉，话很少，很干净，穿得利利索索的。她长得高高大大的，像一匹马，她身体结实强壮，有一双特别有劲儿的手。可是，现在却不知怎的，她看上去很臃肿，很难看，脸肿得通红，披头散发的，衣服全被撕得破烂不堪的，头发原来梳得很整齐，像一顶光亮的大圆帽，现在却乱七八糟地披散在裸露的双肩上，耷拉在脸上，编成了辫子的那一半头发也不停地晃动着，碰到了睡熟了的父亲的脸上。我已在屋里站了很久，可是，她却一眼也不看我，她老是不停地梳着父亲的头发，不停地大声哭喊，眼泪不停地流。

一些穿黑衣服的乡下人和警察往屋里看了一眼，警察生气地叫道：

“快点收拾！”

窗户用黑披肩遮着。披肩被风吹起来，像帆一样鼓了起来。有一回，父亲带我去划帆船，突然，一声雷响，父亲笑了，用膝头紧紧夹住我，大声说：

“没关系，别害怕，大葱头。”

突然，母亲从地板上站了起来，但马上又坐了下去，仰面朝天倒在地板上，头发铺散了一地。她紧闭双眼，那张苍白的脸变得铁青；她像父亲一样龇着牙，用可怕的声音说：  “把门关上……阿列克谢，出去！”

外祖母将我推开，跑到门口喊道：

“乡亲们，不要害怕，不要管她，看在上帝的份上，请你们走开吧！这不是闹霍乱，而是要生孩子了，请行行好吧，好人们！”

我跑到昏暗的角落里，藏在一个箱子的后面，从那儿看到母亲弯曲着身体，在地板上扭动着、呻吟着，牙齿咬得格格响。外祖母在她的身边爬着，亲切、快活地说：

“为了圣父和圣子，瓦留莎，忍着点儿吧！圣母保佑……”

我吓坏了。她们在我父亲身边忙得乱做一团，有时会碰到我父亲，有时还叹着气，叫喊着，可父亲一动不动，好像在笑。她们在地板上忙了很长时间。母亲有几次想站起来，可是又倒了下去；外祖母仿佛是一个又黑又软的大皮球，从屋里滚出来又滚进去；后来，忽然从黑暗中传来了婴儿的哭声。

“谢天谢地！”外祖母说，“是个男孩！”

说罢，她点着了蜡烛。

后来，我好像在一个角落里睡着了，以后的事全都想不起来了。

留在我记忆里的第二个印象是：雨天，墓园一个荒凉的角落。我站在一块滑溜的黏土堆上，看见父亲的棺材放进了一个坑里，坑底有很多的水，还有几只青蛙，其中有两只已经爬到黄色的棺材盖上。

墓旁，有我，有外祖母，有浑身湿透了的警察，还有两个手拿铁锹的气哼哼的乡下人。温暖的雨如细小的珍珠，洒在大家的身上。

“埋吧！”警察边说边往一旁走去。

外祖母哭了起来，用头巾的一角捂住脸。两个乡下人弯下腰，开始往坑里填土，坑里的水发出啪哧的声音。那两只青蛙从棺材上跳下去，开始向穴壁上爬，但是土块很快将它们打落到坑底。

“走吧，廖尼亚。”外祖母抓着我的肩膀说。我从她的手中挣脱出来，不想走。

“你真是的，上帝啊！”外祖母不知是在埋怨我还是在埋怨上帝，她低着头，默默地站了许久。墓坑已经填平了，她还站在那里。

两个乡下人用铁锹拍拍土，发出很响的回声。突然刮起一阵风，把雨刮跑了。外祖母拉着我的手，带着我穿过许多黑乎乎的十字架，向远处的教堂走去。

“你为什么不哭几声？”当我们走出围墙的时候，外祖母问我，“你应该哭一场才对。”

“我不想哭！”我说。

“行啦，不想哭就不哭吧。”她低声对我说。

这一切都使我感到很奇怪：我很少哭，即使哭，也不是因为痛疼，而是因为受了气才哭。我哭天抹泪的时候，父亲总是对我笑，这时，母亲就会斥责我：

“不许哭！”

后来，我们坐上一辆小马车，行驶到一条宽宽的但很脏的街道上去了，街道两旁是深红色的房子。我问外祖母：

“那两只青蛙爬不出来了吧？”

“是的，爬不出来了。”她回答说，“愿上帝保佑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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