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进入德国家庭且深探他们的灵魂感知,有关碧娜鲍许与荷索,尼采或徐四金;她,识得剧场大师并为台湾策划德国狂潮系列剧展,引介卡斯登穆勒和欧斯特麦耶导演带来德国剧场创新气息;她,为莒哈丝、毛姆、卡夫卡、卡缪、佛洛依德等文学心象着迷不已;她,身为媒体驻欧特派员,与各个意见领袖遭逢,写下达赖和哈维尔等的探访故事;还有对自己的身体心灵,如何安置慕尼黑史坦柏格湖的寻思追问。
她,是谜样的陈玉慧,也是诚恳为读者找思想找典范找答案的陈玉慧;她的身影行迹遥远飘忽,然她总是将世界带到你眼前,让你真实看见,孤寂沉迷的自己。
如果你曾经读过近年某些文学大赏的散文佳作,却对於那些极端诗化、妆饰繁复的散文难以倾心,那么陈玉慧的《慕尼黑白》绝对能唤醒你对散文的信心。
《慕尼黑白》是台湾最权威的欧洲新闻特派员陈玉慧,三十多年来深度探访欧陆,求学、问禅、与世界文豪交游、和国际领袖对话、身心灵深度漫游之真实记录。 《慕尼黑白》作者陈玉慧是作者、导演、演员、新闻记者、文化策展人和社会活动家,绝无仅有的真实发现,在极致纯净的优美文字中逐一呈现,明亮清晰的灵魂之光,足以照亮晦涩幽暗、复杂难解的生命荫谷。
我为何写作?
我一直努力做别的事,尤其是与写作无关的事,但到头来,我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即便是与写作无关的一切,也是都为了写作。
我为何写作?与我的童年有很大的关系。
我一向认为,母亲当年遗弃我,对我一生的感情生活影响重大。也对我的写作生活影响重大。
五岁半那年,我的母亲因三度怀孕,无暇照顾我,决定将我送至台中外婆家,母亲事前未明说,但我似乎有某种预感,不愿前去,坐三轮车到火车站,要下车前,我死命拉着三轮车上的扶杆不愿下车,我可能在抗议父母长期对我的忽视,但他们不知道,他们只知道,这小孩死脑筋,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母亲将我的手从铁杆上用力拉下来。
到了台中外婆家,母亲一直未告诉我,她将就此离去,我一个人坐在角落,不知不觉睡着后,醒来,母亲已走,我才知道她将很久之后才会回来,我像个小疯子似的以穿脑般的尖声哭叫了一整个晚上,外婆没理我。外婆重男轻女,她不喜欢女孩,何况像我这样不讨人喜欢的女孩。
那时我还不会写字,但我心里有许多话要说。
那时外婆家还没有电话,我虽有话想说,但从未说出。我的外婆并不管我,我经常坐在她的理发店里看着窗外,不然便是为她打扫头发。那年夏天,四舅高中毕业刚好没事,他曾以自行车载我出去玩,一次到一家新建的教会,多年后,我还记得教会的彩色玻璃窗,色彩非常诡异,我在许多年之后的梦里还经常梦见。
一次去打芒果,我们和一群人带着竹竿潜入别人的芒果园,把半生不熟的芒果打下来,园主出来追打,我们必须仓皇地逃命,那是我第一次做坏事,但我舅舅更多年后,偷的不只是芒果,是一家农会。
外婆把芒果放在米缸里等着变熟,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芒果的滋味。还有一次,舅舅和同学在河边游泳,我不会游,坐在大石头上看他们游。看鱼,看石头。我外婆后来也搬到河边一栋房子,我也经常坐在河边看着流水,一坐便是好几个钟头。我大学读庄子说的“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想到的便是童年这个时分。
那次,四舅载我回家,因他想快点跟上他的同学,速度不得不加快,他没顾及坐在后座的我,使我的脚踝不慎卷入车轮,受了重伤,有一阵子走路有一点跛。
更多时候,我躺在外婆家的和式房间,望着天花板发呆,在心里想着所有要告诉母亲的话。那些长串的话我记在心里,一直到上小学都会背,但后来忘了。我从来没对母亲说过。那两年我几乎没说过话。我和外婆雇用的几个理发小姐同睡,她们老叫我说话,要我笑,见到人就要笑。我想我没笑过。
那时我如果学过写字,我想我会写信给我的母亲。或者上帝?那时我的上帝是我从黑人牙膏盒上剪下来的黑人,我把他当神,每天向他膜拜。
在近两年的时光里,母亲并未来探视过我。我好几次计划逃回台北,我那时以为只要沿着一条路一直走,经过小土地庙,经过演戏的野戏台下,且得从那戏台下穿过去,我就会走到台北。我因为这个想法而比较放心,且一直在等着那个戏班子来搭台演出。但他们似乎一直没再来演过,倒是别的戏团到庙口去演。
回台北后,我们住在北市近郊圆通寺附近的一栋平房,我因长久离家而对父母很陌生,第一天,母亲把我送到幼儿园去,我以为从此她又不回来,站在门口,好说歹说都不进去,我没有尖叫般地哭叫,只是不停地流泪。 我非常害怕,我以为我若走进那里,从此便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母亲无可奈何把我带回家,后来,父母让我留在家里等小学开学。
那是圆通寺附近的平房,我开始面临极大的烦恼,动辄与蛇遭遇。我每看见蛇便动弹不得,神经紧绷到最高点。
开学后,父母教我上学去时要说再见,给我东西时要说谢谢,我全闭口不说。父母说,如果我不肯说“爸妈,我上学去了,再见。”这句话就不准上学。我一个星期没上学。我到今天都不喜欢客套,但我可以使用自如了。但我仍然不太说谢谢,说时其实都不挺真心。
我从来不知道撒娇是什么。我不知道这对我的写作是否有什么影响。
上小学那些年,我没什么特别,被老师指定当卫生股长,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卫生股长要做什么,那样当了几年。中学也一样,数学物理化学开始跟不上,去补习也没用,其他科目还可以,历史国文英文常拿最高分,常常读东方出版社的各种侠义小说和福尔摩斯侦探小说,我特别喜欢中国侠义小说。
印象中,有一次我母亲到学校来找老师谈事情,她谈的事以及她穿的旗袍的颜色我都不喜欢,有同学问我,那是你妈妈吗?我冷静地看着她说,不是。
我幻想自己是孤儿,而他们不是我的父母。
那些年,我开始大量集邮,每天看着各国的邮票,想象那些国家和那些国外的人的异乡生活。
另外一个异乡经验是父亲把我送去教会,我在教会背《圣经》唱圣歌,背对了,外国牧师便会送我一张外国圣诞卡,那些圣诞卡都是旧的,上面写了英文的祝福字和短笺,我也这样如此想象寄卡片者的人生。圣诞节时,外国牧师会用小卡车载着小朋友去各处教会唱圣歌,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的巡回演出。
小学三或四年级,父亲订了《国语日报》,有一天,我读到报纸上有征文比赛,题目是肥皂洗手。我没告诉任何人,就自己写了一篇文章寄去参加,结果我得了第一名,后来得奖通知寄来时,我父亲吓了一跳,以为寄错了,但没寄错,他从此对会写肥皂洗手的我有点刮目相看。
我上中学时,以会说黑色笑话闻名,常常逗同学哈哈大笑。有个国文女老师在教到陈之藩的《失根的兰花》时;中断上课,哭了十几分钟后还停不住眼泪,宣布提早下课。她有个十岁的孙子,那年由美返台,有时便到课堂来和我们上课,我记得他在课堂上画了很多裸体的人。
从小,我喜欢发明游戏,定规则请小孩来玩,初中一年级起我便对导戏有兴趣,曾导了一个戏叫“冷暖人间”,我让同学戴高顶帽及穿写着“资本派走狗”的衣服,让他们在地上爬行并且哀嚎着要求自由,那就是我所谓的人间恐怖。那时我十三四岁吧,同学都已经在交男朋友,并且都已经有月经,我好像跟她们不太一样。
P3-7
在父亲的房间
明夏(Michael Cornelius)
他的眼睛看得很远
因为童年时他去过天堂
所以他的字句才能在蓝天白云里流动
——Else Lasker Schaler
我曾经好几次谈论过陈玉慧的写作风格,我开始觉得,我想很多人应该也注意到了,陈玉慧的文学世界愈来愈成熟完美了。
那文学世界的神奇之处一直在于她独特的文字叙述能力,她经常是文字的魔幻师,只有她才有那种节奏和旋律,只有她才能把内在活动如电影画面般呈现出来,像心的跳动那么自然。
那些句子从深沉的灵魂里灵光乍现,那光线明亮清晰,足以明亮幽暗的荫谷。
我是有偏见的,因为我是她丈夫。而且我的中文完全不行,我只能期待她的翻译,我可以说的是,我了解她的文字是因为我那天生高度古怪的直觉,我天生能明白她在说什么。
不管她以什么形式写作,不管她以英文或德文翻译给我,或者有时我也忍不住将她的文字输入翻译机,我自始至今都觉得,她叙述文字的语调是绝无仅有的,我可以毫不迟疑地指认出来。
我同时发现,中文如此适合她,中文是以单字组成,而那些单字有时像图象,中文可以像一连串的蒙太奇影像连接,不像德文有那么严格的造句文法,读者并不是从白纸黑字里去了解中文,而是从那些字与字之间的留白去了解,陈玉慧的文字因此无法翻译,但她是幸运的,她知道如何巧妙地使用中文,她竟然可以如此写作,怎么不令人羡慕?
对我,陈玉慧的句子经常像诗。她的一篇一篇的散文逐渐成为我的灵魂。读她的文章就像坐在美丽的河岸,然后逐渐进入冥想。在我的精神之眼,中文一直流过,我完全了解,她的文字如此美,如此深奥,她的文字具有音乐性。我为什么能完全明了?即便我不懂中文?因为我是她的灵魂伴侣,因为我便是她文字的化身。
做为作家,你得爱上文字。那些文字人人都在使用,但只有少数人才能独特地使用他们,如果你为他们找到节奏,找到旋律,甚至找到画面,他们便成为你的缪斯。写作是神奇的,充满神性,那些美好的句子拥有他们自己的生命。写小说时,突然之间,你写的故事或人物活了起来,那么,那小说便不再是草稿,故事从此拥有身躯,他会流汗也会流泪,他会忍耐,也会发笑。我热爱这样的时刻,即便你所创造的是恶魔。
玉慧曾经告诉我,写作是她活下去的方式。我很晚才开始写小说,我也只有在开始写小说后才了解她在说什么。我面对我内在的恶魔,只有在写小说时,我才可能远离那些黑暗。玉慧也说,只有写作才能使她的生命完整合一,无论如何孤独和苦痛,写作便是救赎。
亲爱的读者,你可以在陈玉慧的作品中察觉这些,这本散本集更不会例外。我要特别提到的是这本散文集里的《给韩斯的一封信》,因为此文最能代表陈玉慧散文风格,优美及具有诗意,成功地为一位逝去的人立传,同时传达了大时代的讯息和对战争的省思。
韩斯是我父亲,他死前留给了我一本书。那本书他只印了三份,那并非日记或自传,那是一本记录,他把他一生做过的一百件成品印成一本目录。书内附有一百张照片,那些成品都是为我们而做的,桌子,椅子,柜子,木偶,画作或者木刻,他在照片之下作了说明,把过程和历史都说得清清楚楚。
我父亲在他很年轻时便退休了,从此便沉浸在自己的木匠嗜好里。他在地下室有一工作室,他喜欢并且会做各式木制品,包括巴伐利亚式的家具。他的习惯便是在完成作品之后,在作品背后写下自己的心得,那些心得还包括他对生活和生命的看法,现在这些心得便是他留给我的全部文字。
而我对他有如此多的记忆。多少次我到地下室去找他,我闻到木头或蜡味,他向我解释如何使用刨木或其他工具,他老是用同一只铅笔记录这些制作过程,现在这些沙发或柜子背面都找得到他的痕迹。
今天我翻开那本记录书。他写着那一年如何雕刻那只如今仍放在我们家门口的皮诺丘(Pinocchio),他在皮诺丘木偶背后写着,当他用斧头砍在树上时,那棵树轻声地告诉他,轻一点,别伤到你的木偶。他又写着:这是一位试着雕刻木偶的人的故事,每当他要砍树时,树木便会与他说话。
如今,我父亲的家具也与我对话。他们仿佛便是我父亲灵魂的再生。
那本书的最后一页,我父亲问:生命有任何意义吗?我的父亲说,有的,那些木制品和他说话。还有,他说,不要只说不做,只有去实践生命,生命才有意义。
我的妻子便是如此理解他,并为他写了一篇纪念文。韩斯一定非常喜欢这篇文章。他是伟大的人,受尽了战争的折磨,发愿要让我们过他没能过的生活。他给我们留下永恒的东西。
我的父亲死于茵梦湖边的一家医院。那一年他九十岁,心脏病发。他是我这一生唯一触摸过的尸体。我进入那间房间时,他的眼睛尚微微张开,他的身体像白蜡一般,就像毛泽东或列宁死后那样,我想对他说什么,但是我突然崩溃了,我俯在他胸前,他的身体硬得像块木头,我对他说许多愚蠢的话,我的父亲沉默着,他躺在那里,他永远对我有那么多耐心。过了一会,我站了起来,我开始照相,我以为镜头可以为我见证,并且为我记下所有我那时无法忍受的悲伤,或者,也只有这样的动作可以取代那时我的无助。就在那样东按一下西按一下时,我看到我父亲正在微笑。我之前并没有看到这微笑。
那时,我确知我的父亲便在那间房间。我确知。我确知他站在窗前,他在微笑。
我为他取下他手上的结婚戒指和桌里的电动刮胡刀,我将之放人那只他用了多年的旅行包,我为他合上他微开的眼睛,然后离开那间父亲的房间。
她经常是文字的魔幻师,只有她才有那种节奏和旋律,只有她才能把内在活动如电影画面般呈现出来,像心的跳动那么自然……那些句子从深沉的灵魂里灵光乍现,那光线明亮清晰,足以照亮幽暗的荫谷。 ——明夏(Michael Cornel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