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一生不止用过一只碗。
比如我,小时候,捧不牢饭碗的时候,用过一只翠绿色的塑料碗,盛着水的时候,仿佛一块翡翠软玉,在阴阴的房间里散着微光。这样的碗禁摔打,在地上翻来滚去,顶多磨损出一些毛边;但怕烫,热极了的粥饭放里面,便东凸西凹地变了形状。再就是搪瓷碗,外边西瓜皮一样的驳釉质,沿口一道黑边,简易灵便。记得当时在外工作的人,大多用搪瓷碗,搪瓷缸,白色碗沿或缸角一行红漆小字,往往是“某某会议”或“某某纪念”之类,捧着的时候,惹起一圈惊羡的目光。那年月,吃公家粮就是这样一只耐磕受碰、实惠好用的搪瓷碗。
还有那种粗瓷蓝边碗,灰白底色,沿口马马虎虎抹上一圈粗细不均的蓝边敞口碗,大而深,笃笃实实的,要配一双粗筋厚骨的大手才相宜。那样的一只碗应该盛在遮了白手巾的篮子里,送到地头,敞着怀的汉子蹲在地头一手端碗,一手拿馍,三五分钟吃得满头大汗。就好比官窑薄胎茶碗适宜穿长袍的人,拿把折扇,在茶楼坐了,闲闲地用杯盖抹着,嘘着,往嘴边送。那粗瓷大碗是端在罗中立油画《父亲》手里的那只盛满艰辛和劳苦的,任劳任怨的碗。这样的一只碗,端在小孩子的手里,就有些沉重,转来转去的,不小心有了闪失,滑将出去,散作一地晶莹锋利的瓷片,在堂屋或院落的阳光里耀眼地闪光。就像我父亲和三叔小时候的打碗故事,奶奶隔三岔五就要唠叨上一会儿:打了碗不等大人嫌,爸爸便开始抽泣,大人一边收拾地上的碎片一边安慰:不打紧,打了再买一只……而喝命调皮做鬼脸的三叔舔干净淌到饭桌上的残粥……我也秉承了父亲爱哭要面子的秉性,不等大人发威,先涕泪交流地饮泣半晌,而妈妈便按捺着性子,念叨:响亮响亮,人财两旺……
在外上学时,中午食堂打饭,清一色的快餐杯,或白搪瓷或不锈钢——就是没有一只碗——方才明白,碗是居家日子的一个代言,是家庭生活必不可少的道具。每逢过年,爸爸总会去买些新碗筷,寓意是添人加口,暗含家族兴旺发达的美好愿望。所以,打盆子打碗是很不吉利的,逢年过节尤其忌讳。田野里有一种花,类似牵牛,盘盘绕饶的,也叫打盆子打碗。用来形容那种不利索的腿脚,或许,我也说不清。
出嫁的女儿,要在车、轿起后,泼一碗水出去,好让她铁心铁意地跟婆家过日子,几千年的风俗了,再抗议也还照行不误。盛水的碗已经昭示分离,父母姐妹呆呆地看着空了的位子,再来时就是客人了,虽然还会有一双碗筷。街坊邻居通常会问:嫁的男人吃啥饭的?这里的饭碗有了高低贵贱,恰如人分三六九等。金饭碗,铁饭碗,土饭碗,或者干脆连只碗也没有,凑在锅边吃蹭饭……碗,代表了一种生计,高贵牢稳的,或者卑微屈就的。设想那捧了吉祥如意的金饭碗的人,该是怎样一副意得志满,谈笑自若的形容;而连只饭碗都没有的,底气不足,怕腰板都挺不直,走路都带踉跄吧。
时下有一句颇流行的企业标语(口号):“谁若砸××(企业或单位)的锅,××就砸谁的饭碗”形象至极,仿佛看到一群人端碗战战兢兢地围在一口锅边,等待分一勺羹,一不小心,手里的碗就有被砸碎摔烂或者干脆端掉的危险。那种状况和走钢丝绳没有什么不同吧。并且不系保险绳。难怪有送孩子参加各种培训班的家长一边风风火火地走,一边现场说法:如果不好好学,以后就扫大街或者和垃圾箱边的乞丐一样讨饭……原来和尚看两岸,不外名利两只船,如今滚滚人流风雨里打拼,不过一只饭碗。当燧人氏不经意做出第一只陶碗,大概不曾想到它会肩负教人上进的励志重任。P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