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就是“旦”
国剧生、旦、净、丑四大类角色之中,唯一代表剧中女性的就是旦角;也就是国剧舞台上的妞儿。不管是老妞儿、小妞儿,统属旦角之类。现在一般人闲谈,提到“旦”字,便都能意会到是指女性而言。那自然是受了戏剧的影响。因为“旦”字和女性本是毫无关系的;如无戏剧的旦角,也没研究过”语学”,很难联想在一起的。但是,戏剧中旦角是如何来的呢,说法却多得很;比较通俗而有点道理的,说是宋代女乐上场,都将乐器等物放置篮中担之而出,号日“花担”。谐音变为“花旦”。省文便以一“旦”字成为剧中扮演女性角色的名称。此说似很接近;但仍不无疑问,盖与其他生、净、丑的名称由来未能融洽也。另一说法是和唐伯虎、文徵明等人有明代“四公子”之称的祝枝山,在他的《枝山猥谈》中所论断。祝的意思是不以那些牵强附会的理由为然。直截了当地指出生、旦、净等名称,都是金元时代的市语。文中:“生即男子,旦曰妆旦色,净日净儿……即其土音,何义理之有?”
作者很赞成祝老先生那种说法。莫看唐、祝等辈游戏人间,玩世自放,他们在文学艺术上的不朽杰作,和独到不凡的见解,实是值得后人宝爱重视的。“旦”就是“旦”,等于“癌”就叫“癌”一样。没什么义理。“旦”的代表戏中女性,和“帅”的形容男子风度翩翩,是一样不必费心去推断它的义理的。市语土音,必欲探讨其来源,作者固非语学专家,恐看官亦未必有此雅兴。时间宝贵,还是听我讲两段有关“旦”、“帅”的小事体吧!
由“旦”的小事体谈到“帅”的被误用
数年前一位将军出国赴美公干,为沟通中西文化,拟将我国剧艺术就便介绍友邦人士欣赏,嘱作者代为制作录音带一卷携往国外。当即精选生、旦、净、丑戏各一段;并编写解说词稿,由一小姐译成英语录音。译至净、丑等名称时,便无法翻译;以“旦”来说,是代表戏中女性的名词,如何用英语来译?想了半天也没有适当的字句;最后还是作者主张干脆音译,再加以解释说明,尚可勉强通顺。经电某将军认为此法甚好,就决定这样制成了。由此可见“旦”是没有义理的市语土音,无法意译的。至于研究“净”角的翻译时,两人还几次失笑。如“净”角又叫“大面”,“净”既无法意译,以“大面”翻译也好;结果成了“Big Face”——好大的脸!怎能不令人发笑?如以“花脸”意译,试了几次也笑了几次,怎样都不像话。也只好音译加以说明,反倒不致使外邦人士误解。足证不仅“净”是金元市语,即连“大面”、“花脸”等名称,也是简要的称谓,皆非标准名词也。
有一次一位从未看过国剧的女同事,忽然高兴非要随我同去“艺术馆”看戏。演的什么戏已经忘记,只记得有一个花脸出场,她指着台上问我:“他是唱什么旦的?”引得四面邻座都大笑起来,原来她把“旦”字当作“角”字讲了!她本意是问他唱什么“角”的,故而问出这样可笑的话来。但她虽然对国剧常识如此缺乏,居然还能知道“旦”的名词,也算难得。至于错误的原因,是在“旦”的字面上找不出意义来;如有不知“旦”是代表戏中女性角名的人,问一声:“花脸是唱什么‘旦’的?”又何足为怪呢?这是亲身经历有关“旦”名的一个小笑话。记出博看官一粲。
至于前文因“旦”字而谈到的“帅”字,是早年北平的市语土音。帅!是形容男子一种洒脱的风度。帅和漂亮不同,是一股说不出来的劲头儿。也许并不漂亮的男子,而有那股“帅劲儿”!甭说找不出它的义理来,就连其音是不是那个“帅”字都有问题。可是此字今天竟被广告商发掘,而用在出售女性的服装广告上,说那件衣服要穿在妇女身上,真是帅极啦!帅是形容男子独具的风神,女士买了这种衣服穿上,却有了男性美,请想会是什么德性?无疑的是广告商或设计广告的人错用了这个“帅”字。何以错用?就因为是一种北平的市语,无法从义理上分辨正误。这是由“旦”的名称,联想到“帅”字广告的可笑,虽然与本题无关,也可作为无须寻求“旦”名出处的旁征了。
旦种有多少?
旦角既是戏中女性,一个戏剧故事很少没有女性出现的;故旦角所占的分量很重,仅次于生角,后竟超而过之。因此艺人习旦的也多。在梨园中一向就有“千生万旦”的说法。至于“万旦”在戏中所表演的艺术,是否都是一样格调呢?自然要根据故事中这些女流之辈的年龄、身份、个性、贤愚,赋予各种不同的演技重点。根据各种不同的技能,便分出几个类别来:大致是正旦(青衣)、花旦、武旦、老旦跟彩旦几大类。其中“老旦”是演善良正派的老妇。“彩旦”是饰演丑女和恶妪,或身份不高的老婆子,故也有把饰丑怪少女的叫“彩旦”,饰恶妪或下贱老妇的叫“丑婆”。若以角类来分,并无“婆”之一类,当然都属“彩旦”的。多年来彩旦已由“丑”角兼演,容谈丑时再说,比较省些笔墨。“武旦”是以过家伙,打出手,表演武功为主,唱念做表很少,有也极为简单。扮相经常是小领对襟下连战裙的打衣,踩硬足乔。以上老旦、彩旦、武旦可说各有类型,一看便知。唯有“青衣”与“花旦”有时不容易分清。就演技论,有说青衣是重唱念的,花旦是重做白的。就服装论,有说青衣是穿带水袖的(青衣名称之来,是因《武家坡》之王宝钏、《桑园会》之罗敷等皆着青色衣衫。是项角色极重唱工,例由正旦担任,故把正旦称为青衣,又叫“青衫子”),花旦是着袄裤的。就年龄论,有说青衣是饰中年妇人的,花旦演妙龄少女的。就品格论,有说青衣是正派人,花旦则含有轻浮放荡甚至邪淫之类的。而花旦之中视其剧中人之身份、个性和行为,又分为闺门旦(如《拾玉镯》之孙玉姣)、玩笑旦(如《荷珠配》之荷珠)、泼辣旦(如《乌龙院》之阎惜姣)、刺杀旦(如《刺虎》之费贞娥)、刀马旦(如《穆柯寨》之穆桂英)数种。这些分类虽细,区别也不无见地;但在这么多戏中,实难有精确的认定;有些戏里的旦角,很接近青衣,却又似花旦,无法以青衣花旦作决定性的分辨。像《玉堂春·会审》之苏三,着对襟红袄裤,系腰裙,并无水袖,戏词中所谓“罪衣罪裙”者,而唱工又特别繁重;她的身份是犯罪的妓女,却不是个坏人。究竟算是青衣呢,还是花旦呢?再如《天女散花》的天女,唱做均极繁重,而又大耍其绸条。《红楼二尤》之尤二姐,在后部重唱,纯是青衣一类,又非地道的正派人。P3-7
我谈“国剧角色和人物”没有什么动机,是我的朋友朱西宁硬掐头皮写出来的。千百年后若有人作考据,请勿劳清神瞎猜,作者已一语道破。哈!哈!
本来我想大而化之地说一说,便算交了差,不知西宁兄是不是套弄我,说是接到无数读者给他来信,很喜欢看这篇东西;而且希望说得再详尽一点,看着才过瘾。消息传来,不禁大惊。第一惊的是寡闻谬论,笨笔涩文,竟然有人欣赏;第二惊的是前途茫茫的国剧,居然还受人重视。于是精神为之一振,这一振把手振得欲停不住,欲罢不能。便在《新文艺》月刊连载四十一期,亘三年零五个月之久,算来也将近四十万言;无如言多则难免语失,已经说过了,后悔也来不及了!失言的地方,惟有请各位多包涵吧!
既由“大而化之”的开始,变为“详尽一点”的后来,所以起头谈生角部分便显着简略,尤其是关于老生角色更觉草率。前后似乎不能一致,有点蛇头虎尾的样子。“黎明”既要出版专集,照理应把前文再补充补充才好,因此由头至尾再顺了一遍;哪知看过以后,觉得这样写法反而对了!缘于生角跟旦、净、丑角都有牵连,若要细说生角,势必要谈到旦、净、丑角;若把旦、净、丑角在谈生角时都谈过了,轮到谈旦、净、丑时还说什么呢?旦、净、丑角既都与生角有牵连,到谈旦、净、丑角之时再把生角连带着说上,挹此注彼,不是很好吗?不信您把全文所谈的生、旦、净、丑部分,分类挑出来比比重,还是相等的。原来看似蛇头虎尾,其实应该把虎尾切下一块来,补在蛇头上,那不跟上下一般粗的柱子一样平均吗?那么前面也就无须乎再补充,让它“外甥打灯笼——照旧(舅)”好了。
谈到国剧本身,实在濒临危险的境地。说它好吗?好像大多数人对它没兴趣,致使国剧艺人被迫拍了电影,演了电视剧。说它不好吗?嘿!电影演的也净是国剧剧本或套其故事,而大受欢迎!电视剧与电视歌剧也净是国剧剧本或套其场子,而人人爱看!甚至歌厅里也把国剧变相地加以排演,而天天满座,这是什么道理呢?为什么人家把国剧大卸八块地零卖,人皆乐此不疲;完整地出售,竟会乏人问津呢?这一定有个道理,这道理我前文中不知说了多少遍,不愿再由正面谈它,又招些人不快。如此作个假设来比喻,也许更能说明这个道理。
假如现代的人牙口没有从前好了,嚼不动硬东西,肠胃不健,也不如从前饭量大了。有十家卖猪肉的吃食店,九家小店专卖猪肝、猪肠、猪肚、猪血,虽设备略嫌简陋,但做得又烂,价钱又不贵。一家大店卖的是烤全猪,以古代传统做法标榜,门面装潢阔绰,售价以质量比较,比前者还便宜;但不零售,全猪的价钱便有些惊人。这十家店,九家小店是“买卖兴隆通四海”,一家大店是“门前冷落车马稀”。于是乎大店掌柜喟然叹日:“今之人也,饮食水准不够也!一旦水准提高,自仍趋之我店如鹜也!”类似这种情形,我们对此掌柜有何感想?就是他忘了人们的牙口已经吃不动烤猪,饭量减小也吃不了一个全猪。来他店里的食客,只是还有从前牙口和肠胃的人,这种人已不多,所以生意永远不会好,叹死也没用呀!
那么这家大店,是不是就会关门大吉呢?照我想,那位掌柜先得知道他卖的烤全猪,是人们嚼不动也吃不了,并不是人们饮食的水准降低。如果肯活动活动脑筋,把烤全猪改为烤半猪或烤……做前洗得干干净净,做时把火候加深,佐料改良,烤得又香又脆又透,在量上精简,使其物美价廉,在烤工上研究,使人能吃得动嚼得烂,这样营养丰富而又高尚的食品,我不相信没有人照顾。这就叫求新求变,变的可并不是质,仍然是猪肉,并非挂猪头卖羊肉、卖牛肉而倒了老招牌。如果那位掌柜,一直不能从恍然里钻出个大悟来,还在梦想一旦人们饮食水准提高,便仍可生意鼎盛,恐怕那家饭店必须有雄厚的财力,抱着赔本赚吆喝的决心,情愿永远不断地赔下去,才能维持门面——也不过是那个“门前冷落车马稀”的门面。否则一个饭店,卖的是人嚼不动吃不了的食品,欲想生意兴隆,利市百倍,天下能有是理乎?国剧是不是就像这家饭店?请各位想定吧!
茫茫人海,渺渺乾坤,天下事有多少!要谈天下事,将从何谈起,又谈何容易。若干年来在白纸上也写了不少黑字,著作等“身”虽然谈不到,著作等“脚”总还差不多,竟不知那些灵感都是哪里来的。而今天一管在握,却为了难。临时现找灵感,也没见过灵感是什么样子,向何处去找?可巧朱西宁兄来串门子,要为他主编的《新文艺》月刊,写点“国剧”的东西。面对这位小说家,真不敢不答应他;怕的是被他写入了小说,那还了得!于是便无条件地应承下来,另外还对他大大地感谢一番;因为他总算给我带来了灵感。这灵感还是真灵!国剧本来是天下事的缩影,无不包容,谈国剧不也就等于谈天下事嘛。那么就从“国剧角色和人物”下笔吧!‘
我们都知道,戏剧除了“傀儡戏”和“影戏”是以木偶和皮纸作演员,由人在幕后操纵表演以外,凡属正规戏剧都是由人扮演登台的,国剧当然也不例外。但是国剧在“剧中人”和“饰演人”之间,有一种角色分类的妙用,使其调配有度,胜任裕如,表演精彩,确实称得上是科学的方法。这种角色分类,是根据剧艺专长来分析研定的;过去分得细腻而庞多,到今天只有四大类就可以概括全般了,这就是人所共知的生、旦、净、丑。
生、旦、净、丑,在装扮上、动作上、声调上截然不同,所谓的唱、念、做、打,各有它独具的声色和严格的划分,因此每种角色,都是需要多年工力才能学好的。不像电影,刚考取的新人,就能拍片子。可见国剧角色培养训练之不易。所以国剧的剧本,给每个剧中人安排由哪类角色担任,也是极重要的部分。往往一个佳本,只因一个角色安排的失当,错用了专长,而使全剧减色甚至遭致失败,都说不定。
国剧的表演,既是以“象征的意境,歌舞的方式”为原则,所以身段、做派、表情,便不似写实的话剧、电影那样单纯,唱腔、念白,便不似时代歌曲那样容易。要当一个够水准的国剧演员,没有七八上十年的磨练,是不成的;而他在开蒙学戏的时候,把基本功夫打好,很快地就要有个角色的专长分类,是学生(须生、小生、武生),学旦(正旦、花旦、武旦、老旦),学净(铜锤、架子、武净),学丑(文丑、武丑)。学成之后,便按照所学的门类,饰演剧本所赋予剧中人的角色。比方《武家坡》的薛平贵,须由须生担任,胡少安是须生,便由胡少安去薛平贵;王宝钏须由正旦担任,张正芳是正旦,便由张正芳去王宝钏。这跟机关的专长任职一样,“饰演人”具有的专长和“剧中人”编制的专长相同,自必有场好戏可看。否则以生演丑,以旦演净,不仅演员不会,会也绝对唱不好!果真那样唱戏,等于栖鱼于树,纵鸟于泉,简直地作践演员,虐待观众了。我们看有些“反串戏”就是故意错用专长,以难得如此而取悦观众,号召观众的。偶一为之,主要在凑趣,谈不上什么艺术价值;皆因国剧需要上台表演,无法“在职训练”的呀!
早年的人们,心眼儿比较死,智慧好像也不如后辈们的灵巧,对角色分类特别繁多不要紧,而且学这类的不能唱他类的戏,也不准许唱他类的戏,逾越就叫“抢行”,是不荣誉的。照分类上看,有点培养“专才”的意思。如今时代进步,人也一天比一天聪明,可以胜任演技相近的多类角色;再加上所演的戏,由于迭增新本愈积愈多,因此有的“剧中人”反因角色分类太杂,限制太严,发生了困难。比方《玉堂春》会审的苏三,唱工极繁重,应该由青衣(正旦)担任,但是服装没有水袖,又好像应该由花旦扮演。可是老规矩,青衣不能演花旦戏,花旦不能唱青衣戏,那么这位苏三姑娘,要由谁来唱才对呢?这不是反而麻烦了吗?也就由于这两个原因,慢慢地角色分类简化,艺域扩大,限制从宽,只分生、旦、净、丑四大类。在此四大类之中,任凭演员兼而唱之;意思是说只要你有本事,大可神仙一把抓,无所谓“抢行”。拿旦角徐露来说,她可以唱正旦戏《二进宫》,花旦戏《荀灌娘》,刀马戏《穆柯寨》,武旦戏《盗仙草》,便可不受限制地演出,只要唱得好,还是更荣誉;就怕你不会,只有干着急。照目前的角色分类上看,是有点鼓励“通才”的意思。似此脱去早年对演员才艺施展的束缚,不能不说是一大进步。
本套书就依照现行国剧角色分类的生旦净丑,谈一谈个中的人物和掌故,供看官茶余酒后的消遣;但是国剧创业迄今,早逾百年,梨园子弟,何止数万?作者见闻固属不广,若娓娓道来,也得穷年累月。欲求话不多而脉络分明,文不长而读者乐看,故此在执笔时,先画个圈子:在这个圈子里所谈的人物,是成名而有事迹可述的伶人;时间是截至迁台以前的一段时期;性别则只限男性。至于票友、坤伶、名气虽大而无事可述的男伶,以及现在本省的所有人物,除必要时引叙一二,本书是不作详论的;原因是作者将一一另作专题报告。换言之,也就是在本书所画的圈子以外,准备再另画圈子,自然不在本圈子之中兜圈子了!
刘嗣所著的《旦角(国剧角色和人物)》依照现行国剧角色分类的生旦净丑,谈一谈个中的人物和掌故……欲求话不多而脉络分明,文不长而读者乐看,故此在《旦角(国剧角色和人物)》执笔时,先画个圈子:在这个圈子里所谈的人物,是成名而有事迹可述的伶人,时间是截至迁台以前的一段时期,性别则只限男性。
刘嗣所著的《旦角(国剧角色和人物)》谈京剧与梨园掌故,有三人的文章不可不读,即齐如山、丁秉链和刘嗣。前两位的著作已见于坊间,单说后者。刘嗣,本名刘先礼,一九一九年生,出身名门,北大文学士,于文学、戏益、民间艺术,都有深厚修养。十几岁即登台票戏,同台者多为名票名伶。后一直着力推介民族艺术。著有《双菊集》、《梨园掌故》、《国剧角色和人物》、《细说国剧》等书,为爱好京剧的读者入门与提高的顿佳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