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绅士店
年轻的店主戴着一副金丝边近视镜,活现一个小绅士。我在他店里,正看着他从京东三河县村里收购来的和田羊脂玉勤子,推门进来一位高个子长发仙翁。俯身去摸那条案下的红木雕盒:“这花纹雕得多细,光雇人雕这花给六干元都不干。”小绅士说:“你要吗?你要卖给你!”仙翁说:“俗气,这双喜字多俗,文人谁要这个!你那个臂搁卖了吗?”“卖了。”小绅士答。“卖了多少钱?”“一万七!”“赚多少?赚一万五?”
“嗯!”小绅士点点头,仙翁惋叹:“那是好东西,再有那样的好东西我要!”他们说的臂搁,是古人写小楷,扣放在桌上垫着小臂易于滑动用的半片竹瓦。小绅士店里还摆着两件,隆起之竹面,—件雕三幅画屏,一件通体雕一枝蜡梅。他们说的那件,是柳安书写的王羲之的《辞世帖》,墨迹自然妙趣,智巧兼尤,所以仙翁连口叫绝。仙翁走后,我问小绅士:“你们做生意相互不避讳?”小绅士说:“哪里!只卖了八千元,他给的价太低,我故意那么说的。”
兵不厌诈,生意尤其不厌诈。谈生意就是明诈,不论唯心主义者,还是唯物主义者,不诈,便做不得生意。
山西贾
鞋,也算文物?
店主从山西来,必然在思考,如何能够鲜明地显出山西的古香古色。倘若不,为什么要摆放在玻璃柜橱里一些极抢眼的三寸金莲儿的绣花鞋呢?该不是为了让顾客进店一看到这小花鞋儿,就在他的店里想那小脚女人吧?无立足之地,也说无插锥之地,我从未想过这两句话相关联的意义,直到进得山西贾店,看见这尖尖的小花鞋儿,才恍悟。小花鞋不足三寸长,后跟似锥柄,前端如锥尖。女人穿这样的鞋,必须从小丫头儿时候就缠足。五个嫩肉芽儿般的趾头,用裹脚布向足心卷曲着死缠,缠得四趾骨折。不缠足的女人嫁不出去。观念能折磨死人。文物店摆这鞋卖,该不是把这种无人性的残忍当作一种意识形态文化弘扬吧?我坐在玻璃橱前空着的一把折叠椅上。店主问:“看你进来就坐在那儿,像是有事?”我说:“想看看这鞋。”如果有人考证出,这就是南唐后主李煜,让官嫔窗娘缠足如新月以为美,穿的那双鞋,必然有人说,按规定,这鞋是民国以前的文物,不许卖。我真不明白留着这类文物干什么?
钟表屋
两位女客隔着玻璃窗往店里望。店里四壁悬挂的钟,麻乱地嘀嘀嗒嗒作响。“对,这不是赵师傅嘛!”矮点儿的女客说。“什么?”我惶惑。“她把你当成赵老板了!”高点儿的女客解释。“我不是,那才是小赵老板。”我指指摆满钟芯、发条、什件的柜台里站着的年轻人。高点儿的女客面对小赵老板笑笑:“你爸爸走的时候告诉我们,让照顾着你点儿。”她知道赵老板去新加坡了。我问:“你们是哪里的?”矮点儿的女客说:“我们乱买点儿乱卖点儿。”高点儿的女客问我:“你是干什么的?”我仔细打量她们:“想学着跟你乱买点儿乱卖点儿!”两位女客相顾一笑。高点儿的眼睛小,矮点儿的眼睛大。矮点儿的女客走到柜台跟前,从手提袋里掏出一个长方形报纸包儿,展开,现出两块鲜亮、挂着银霜、柿饼大小的银壳怀表。小赵老板说:“我爸爸不在,你们可别蒙我。”“不会,不会,你爸爸不在,我们只能照顾你!,’大眼睛小眼睛女客异口同声说。小眼睛女客又补充道:“这是我们给你磕来的!你可别给我们嚷嚷去。”小赵老板拿起一块怀表放在手心里捂在耳朵上听:“是半秒。”大眼睛女客趋身向前轻轻“啊”了一声,随手将另一块怀表推向小赵老板:“你再听这块!”半秒是一般的走时声:“嗒、嗒、嗒……”秒一分是有规律的走时声:“嘀Ⅱ商嗒,嗒嗒嘀……”跟音乐似的很好听。小赵老板大舅哥给我拿起一块,学着小赵老板的样子听。表盘上有两个汉字——播威;另一块表盘上也有两个汉字——有威。是瑞士早年间专为中国生产的。小赵老板以拇指用力按一下后盖儿,松手,后盖儿复即裂开。大眼睛女客用心看着,小赵老板说:“有缝儿!”她点点头。小眼睛女客说:“他爸爸不在,先放在这儿,等他爸爸回来再结算吧!”大眼睛女客说:“那倒不必。他爸爸不在,我们照顾照顾他。”小赵老板说:“我爸爸不在,你们可别欺负我!”大眼睛小眼睛女客又一次异口同声:“不会!不会!”
房子不高,檐下挂着巨大的灯箱,翠蓝色玻璃上,写着雪白的楷体字。“钟表屋”本该有个字号,或赵记,或成元,或立松,均无不可。要不然,干脆用老爷子早年间在北新桥与前门外大街开设钟表店的字号——播威钟表唐—-]端士的联号。这个钟表世家,是皇亲镶黄旗,属康熙死对头鳌拜的嫡堂。老老太爷是皇宫里的钟表匠。皇帝哪个不迷信,大殿里的钟表如若停摆,遂以为是预兆朝代的完蛋。老老爷子摆弄钟表,技艺超群。每年冬夏两季,各进宫一个来月,擦洗,调整,加油。到赵立松这辈儿,已经是第四代。为一件钟表怎么修法,赵成元与赵立松父子俩常有争执,可惜,往往是儿子胜利。赵立松从七八岁开始,看着赵成元修钟表,就伸手摆弄着玩儿。他长大了,又在王府井亨得利钟表店修过十五年钟表。青出于蓝胜于蓝。赵成元享誉国外,尤其是东南亚。这些故事,是王少华讲给我听的,他是赵立松—j、孩的大舅。
钟表屋古朴宁静,来往的人不多。除去门脸儿的落地玻璃窗,及窗下的柜台,三面墙壁从屋顶到地脚,密密麻麻挂满各个年代各式各样的古钟。听着融音浑然的走时声,我问王少华:“听得出像什么吗?”他说:“只感觉美。”我说:“蝉噪林愈静,对不?”他会意伸手拉墙上一架古钟垂地长链,那钟道士帽一样的尖顶下,自动打开一个小门,,蹦足达出一只小鸟,咯咕咯咕地叫了两声。王少华反身拨动背后墙上另一架古钟的分针儿,轰然发出洪亮的打点声,让人为之一振。他说:“这是美最时五音钟。德国美最时公司建于1844年,这架钟上刻着1911年。”读数盘圆环上直立着一只展翅的鹰,鹰的双足踩着字母FMs。他挂好钟说:“五根音柱五个音锤,由音柱长短定音符的高低,每次打响四个音符,下次打5、1、2、3,依次循环打乐音声,尔后打点,余音绕梁,优美动听。日前美国驻华大使馆副领事白婷婷偕同丈夫来看过这架钟,喜欢得无以释怀。”P033-P0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