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作者根据自己少年时在军校学习的亲身经历写成。“城市”指秘鲁社会,“狗”指军校学员。作品中用了大量篇幅描写“打架斗殴”、“金钱交易”、“赌博”、“嫖娼”、“上课捣蛋”等丑恶行为,揭示出底层人生存的艰难处境,有相当大的震撼力。
作者塑造了一个“中间人物”,他名叫阿尔贝托,为人不卑不亢,不欺负弱小,也不容强者欺负。在捍卫尊严和个人合法权利方面,阿尔贝托绝对不放弃斗争,这个人物是略萨的化身。在《城市与狗》里,阿尔贝托时而生活在社会上层(豪华住宅区),时而与来自社会底层的黑人、混血种族学员住在同一宿舍;他既看到了上层社会的伪善、欺诈和糜烂的生活,也了解了贫苦阶层的悲惨处境。这两个极端他都不能接受,因此宁肯躲进文学天地,逃避“狗咬狗”的生活。这样,阿尔贝托就逐渐培养了这样一种能力:建造文学的城池,去抵挡“城市”喧嚣和“狗”们的狂吠;因为文学为个人的反抗提供了武器,也提供了施展的空间。
一九五八年秋天我开始写作《城市与狗》时是在马德里梅嫩德斯·佩拉约大街上一家名叫“小蜗牛”的酒馆,那里面向静修公园。完成的时间是一九六一年冬天,地点在巴黎的一处顶楼里。为了编写故事,我首先得成为孩童时期的阿尔贝托、“美洲豹”、山里人卡瓦、“奴隶”(那个莱昂西奥·普拉多军校的士官生)、快乐区米拉芙洛尔大街上的孩子和卡亚俄港珍珠区的邻居。少年时期,我阅读过大量惊险故事书,相信过法国大作家萨特关于承诺文学的主张,狼吞虎咽了法国大作家马尔罗的长篇小说,无限钦佩过美国“迷惘的一代”小说家的作品,钦佩他们每一位,尤其钦佩福克纳。我用所有这些东西糅成了《城市与狗》需要的泥巴,再加上青年时期的想象力、种种幻想以及福楼拜的教导。
作者
“四!”“美洲豹”说道。
在摇曳不定的灯光下,几个人的脸色都缓和下来。一盏电灯,灯泡上较为干净的部分洒下光芒,照射着这个房间。除去波菲里奥·卡瓦之外,对其他的人来说,危险已经过去。两个骰子已经停住不动,上面露出“三”和“幺”。雪白的骰子和肮脏的地面形成鲜明的对照。
“四!”“美洲豹”又重复了一遍,“谁?”
“是我。”卡瓦低声说,“我说的是‘四’。”
“那就行动吧!”“美洲豹”下令道,“要记住,是左边第二块。”
卡瓦觉得浑身发冷。洗脸间在寝室的旁边,中问由一扇薄薄的木门隔开,那里没有窗户。前几年,冬天的冷风还只能从玻璃破碎的铁窗钻进士官生的宿舍。但如今寒风凛冽,学校里几乎没有一个角落能够避开冬风;到夜晚,甚至会一直吹到洗脸间里,把日间积下的臭气扫个精光,温暖的空气也随之被吹散。不过,卡瓦出生在山区,是在那里长大的,冬天的气候他早就习以为常。现在,使他毛骨悚然的是恐惧。
“结束了吗?我可以回去睡觉啦?”博阿说道。他是一个身材高大、嗓门洪亮的家伙,隆起的大脑袋上长着一窝油腻腻的头发,面孔却很小,由于缺乏睡眠而两眼深陷。他张着嘴巴,突起的下唇上挂着一丝烟草。“美洲豹”已经转过身来望着他。
“我一点钟站岗。”博阿说,“我打算睡一会儿。”
“你们都走吧。”“美洲豹”说,“我五点钟叫醒你们。”
博阿和鲁罗斯向外走去,经过门槛时,有一个绊了一下,传来一声咒骂。
“你一回来,就叫醒我。”“美洲豹”命令说,“不要耽搁很长时间。马上要十二点了。”
“好吧。”卡瓦答应道。他的面孔经常是一副深不可测的样子,现在则露出倦容。“我去穿衣服。”
他们走出洗脸间。寝室里漆黑一团,但是卡瓦不必细看,就可以凭着丽排床柱识别方向;他非常熟悉这个又长层高又高的房间。这时,房里一片寂静,只是间或响起阵阵的鼾声和梦呓。卡瓦走到自己的床边——那是进门右手一米远处第二个床位的下铺——悄悄地从衣橱里摸出裤子、卡其衬衫和短统靴。这时,他感觉到巴亚诺充满烟草味的呼吸吹过耳旁。这个黑人睡在上铺。卡瓦在黑暗中看到他的两排雪白的大牙,使他想起一种啮齿动物。他毫无声息地慢慢脱下法兰绒睡衣,换了军服,套上呢子外衣,随后就踮起脚尖——因为穿着靴子走起来咯吱作响——慢慢踩着地板,向“美洲豹”那张床走去。“美洲豹”睡在房间的另一端,隔壁便是洗脸间。
“‘美洲豹’。”
“哎,拿着!”
卡瓦伸出手去,触到两件冷冰冰的东西,其中一件很粗糙。他把电筒拿在手里,那把钢锉则放进军服口袋。
“谁在站岗?”卡瓦问道。
“我和诗人。”
“你?”
“‘奴隶’在替我站。”
“别的班谁是哨兵?”
“你害怕啦?”
卡瓦没有回答,踮起脚尖向门口滑去。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扇门,可是门轴仍然吱吱地响起来。
“有小偷!”黑暗中有人喊道,“站岗的,打死他!”
卡瓦没有听出那是谁的声音。他望望外面:院子里空荡荡的,检阅场上的那排电灯发出昏黄的光线。检阅场位于宿舍与一片草地之间。浓雾把五年级士官生居住的三座水泥建筑物的轮廓弄得模糊不清,甚至面目全非。卡瓦来到屋外,身体贴着宿舍的墙壁,镇定了一下,什么也不考虑。现在,他谁也不能指望,“美洲豹”也置身事外了。卡瓦羡慕那些正在梦乡里的士官生,羡慕那些尉官,羡慕体育场对面大棚子下面的那些麻木不仁的士兵。他预感到如果再不行动,恐惧就会使他无法前进。他估计了一下距离。他必须穿过院子和检阅场;然后在草地阴影的掩护下,绕过食堂、办公楼、军官宿舍,再穿过一座水泥铺地的小庭院,便到了教学楼。那时大概就没有危险了,因为巡逻队不到那里去。之后便是回来的路了。他心情慌乱,试图不靠毅力和设想,就像一架盲目的机器那样去执行计划。平时,他整天都是按规定的作息制度随波逐流,几乎没有考虑过自己的行动,仿佛是任人推着去做的。现在则大不相同了,他已经晓得今晚事情的含义,感到大脑格外清醒。
他贴着墙壁开始向前走。他并没有直接穿过院子,而是沿着五年级宿舍的弧形墙壁迂回过去。走到尽头,他惴惴不安地望了一下:检阅场仿佛无边无际,异常神秘,一排等距离安装的电灯标明着它的范围,灯光周围裹着一团团的浓雾。灯光之外,在重重的黑影里,便是绿草如茵的开阔草地。天气不冷的时候,哨兵们常常躺在那里,或者睡觉,或者聊天。他确信今天晚上会有一场赌博,把他们吸引到某个洗脸间里去。借助左边建筑物的阴影,他快步走着,竭力避开明亮的地段。学校前面的悬崖脚下伸展着大海,海涛拍岸与浪花飞溅的响声,盖住了靴子的声音。经过军官宿舍楼的时候,他打了一个冷战,急忙加快步伐,迅速穿过检阅场,一头钻进草地的黑影里。紧接着,一个意料不到的情况使他退了一步,仿佛有个拳头把他打了一下,刹那间,恐惧开始占了上风。他犹豫了:一米之外,一只小羊驼的眼睛好像萤火虫似的在闪闪发光,温顺而胆怯地望着他。“滚开!”他恼怒地吼道。那畜生冷漠地站着不动。“这该死的东西从来不睡觉。”卡瓦想,“也不吃东西,为什么不会死掉?”他又朝前走着。两年半以前,为了继续读书,他来到利马。刚一到这里,就惊讶地看到这只山区特有的动物在莱昂西奥·普拉多军事学校这些墙面由于潮湿而剥落的一道道灰墙中间毫不畏惧地漫步。是谁把这只小羊驼带到学校里来的?是从安第斯山哪个地方来的?士官生们常常拿它当做投掷石块的靶子来打赌。它被石头打中时,毫不惊慌,而是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慢吞吞地躲开扔石块的人们。卡瓦心里想:“它很像印第安人。”一踏上教学楼的台阶,他就不再担心靴子的声音,因为那里除去板凳、书桌、风声和黑影外,没有任何人。他大踏步地走过楼道,最后停下来。电筒快要熄灭的灯光帮助他找到了那扇窗户。“美洲豹”说过是“左边第二块”。果然,那块玻璃是松动的。他用钢锉把玻璃四边的油灰挖掉,用另一只手收集起来。他发现那只手是湿漉漉的。接着,他小心谨慎地把玻璃取下来,轻轻放在地上。随后,他伸手进去,顺着窗框摸到了插销。轻轻一推,窗户开了。卡瓦钻进房间之后,用手电向四面八方照了一下:房间里有张桌子,上面放着油印机,旁边有三叠纸,上面写着:“五年级化学双月试卷。考试时间:四十分钟。”考卷是这天下午印好的,墨迹还未干。他连忙把题目抄到一个本子上,丝毫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他抄罢考题,熄掉手电,回到窗口,爬上窗台,纵身跳下。只听得哗啦一声,地上那块玻璃被他踩得粉碎。“他妈的!”他暗暗骂了一声,慌忙蹲下身来。但是,耳边并未传来长官们连珠炮似的吼声,也没有那预料中的野蛮咆哮。他听到的只是自己由于害怕而引起的急促呼吸。他又等待了几秒钟。接着,他忘记用电筒照,便动手收拾散落在砖地上的碎玻璃,装进制服口袋。然后他不加戒备地向宿舍走去。他只想快点回到屋里,爬到床上,闭上眼睛。经过草地扔掉碎玻璃的时候,他把手划破了。走到宿舍门口,他停下脚步,感到浑身疲惫无力。这时,一个黑影出来接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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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八年秋天我开始写作《城市与狗》时是在马德里梅嫩德斯·佩拉约大街上一家名叫“小蜗牛”的酒馆,那里面向静修公园。完成的时间是一九六一年冬天,地点在巴黎的一处顶楼里。为了编写故事,我首先得成为孩童时期的阿尔贝托、“美洲豹”、山里人卡瓦、“奴隶”(那个莱昂西奥·普拉多军校的士官生)、快乐区米拉芙洛尔大街上的孩子和卡亚俄港珍珠区的邻居。少年时期,我阅读过大量惊险故事书,相信过法国大作家萨特关于承诺文学的主张,狼吞虎咽了法国大作家马尔罗的长篇小说,无限钦佩过美国“迷惘的一代”小说家的作品,钦佩他们每一位,尤其钦佩福克纳。我用所有这些东西糅成了《城市与狗》需要的泥巴,再加上青年时期的想象力、种种幻想以及福楼拜的教导。
《城市与狗》的手稿像个鬼魂一样从一家出版社到了另外一家出版社。最后,多亏我的朋友、法国西班牙语文化学者克洛德·库丰的帮助,手稿送到了巴塞罗那诗人卡洛斯·巴拉尔手中,那时他领导着塞依斯·巴拉尔出版社。他设法让《城市与狗》获得简明丛书奖,设法让这部作品避开佛朗哥政府的书刊检查,促成作品的问世并被翻译成多种外国文字。这是一本给我送来许多惊喜的书。多亏这部作品,我开始觉得自己从穿短裤时怀抱的将来要当作家的梦想变成了现实。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一九九七年八月于富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