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回明月
韩关林
今年,国家派来两个博士生,一个日本人一个俄罗斯人,都是女生,没有中国学生。去年招博士生,倒是有几个中国学生,只因专业不行我没录取。今年这两个外国学生是国家招的,这样我要带她们学习三年。我不保守,当然会把浑身解数使出来,让她们多学些本事。因为我是老师,老师教学生是无私的,起码我的老师对我是这样的……
昨天见到我大学的老师和同学,激动万分,泪含眼底。周令钊老师已近九十岁,其他老师辈的全八十岁以上。见面的感动不用说了,我见了周先生就跪地三叩首。这头磕的是真诚、用心、感激、思念……全有了。我从心底里对他们至尊至敬,因为我的本事是从他那里学到的,一生也用不完。
一九五五年我考上了中央美术学院,我是同等学历报考的。出榜时录取二十四名,我考了第八名。几年下来,我一个小小个子、小小年纪、小小文化(我初中只上了三个月,报考时我只是报的附中,我自觉考不上大学)。没想到的是,一生下来我竟然走出中国走向世界,当初我考大学时并没抱希望录取,但在考试前庞薰栗教授、柴扉教授还有一个附中的宁真老师动员我报考大学,让我“使使劲”、“考不上明年再考”。就这样,在老师们的鼓舞下,我从附中转考大学。没想到我考上了,当时我像范进一样,乐疯了!
接通知的那天,几晚上都没睡着觉,半夜无数次地拉灯看通知,看看是不是真的录取通知书。其实,这个学校就是要收那些有才气、有悟性的将来国家艺术的栋梁。
记得那时,文化部副部长林默涵给我们作报告时的一句话:“我们从一千个艺术院校的学生中,培养出一两个尖子就够本了!”
开学前一天,教务处长先召集新同学开会,约法三章:讲纪律、讲学校条件、住宿分配,更讲北京,讲新中国。最最不能忘记的一句话:“我们中央美术学院是中央级的,五年制的。在这个学校老师和学生的比例是二比一,老师比同学多,为的是让你们成才、成为国家栋梁。你们一定不要辜负国家对你们的期望。没有经济条件可以申请助学金,学前有工作单位的一律领取调干助学金。这一切都是希望你们将来成为美术界的专家和人才……另外,为了同学们集中精力学习美术专业,外语是选修课,同学们可以申请免修外语!”
我们那一代,为国家培养了无数人才和大师,他们后来在中国在世界都是新中国的骄傲,他们作出的贡献影响了几代接班人。
教育的目的是让我们的孩子学到三点:一是做人;二是生存本领;三是贡献于人类。我们用英文来难为孩子,无疑是个极错的方针。我给外国人培养学生,我却不能给中国人培养天才,那些因为英文考不上美术学院的孩子,我为他们惋惜。我不反对学外语,那是专门的学科,这些学科学的英文不但要会而且要精。但是用不着英文的学科也必须考英文,这是什么方针?这种扼杀无数科学和艺术天才的规定,是有罪的!
大学第二年,周令钊老师就带我和李骐同学上了天安门(设计天安门游行队伍)。在大学里,国庆、五一游行的大画是我这小个子美林画的,老师放手让我们锻炼,让我们成才,直至后来我们个个都是国家栋梁,我一句英文也不会,没有耽误我“世界艺术大师”、“十大才智人物”、“十大魅力英才人物”的荣誉……花环多了去啦。但我没骄傲、没自满,不看名、不为利。一切那么潇洒、那么谦虚、那么青山不老、彩云依旧……这是教育的结果,事业上、做人上,对老师、对国家都可以大言不惭地讲:没辜负了他们的期望。
我们和艺术院校的同学交流、交友,至今没断线。我从音乐、文学、戏剧、舞蹈中学到了大量的内涵,形式、旋律、程式……形、神、线、色……最后成了一种感情、一种感性、一种精神……那种忘情,那种激动,跟冲动走,拿笔放不下,铺纸就来神,狂完再说,就画这狂劲儿,一千匹马也不重样,一万头牛也不碰头……
这心性出跳,不了画情,佛捉我手,收不住了,这时骏骨投鬼,回看明月。牛哇!狂啦!疯啦!顾不上了!就这村,就这店!一阵狂风暴雨,千军万马跃然纸上……
我的构思本,一本接一本,就是这么来的。感谢生活,感谢老师,感谢以前的教育。我真正的画作不多,社会上传遍了我一天画二百,两天画三百。我的创作还真没那么多。二百、三百倒那么神过几次,可都是手稿、习作。基本功与创作的关系像金字塔一样,真正作品就那尖上的一块石头。基本功、习作就是那一块石头下面那几十万块石头。
老师就是这么教我们的。
我哕唆上这么多与我这本画集有什么联系吗?
这些画是我课徒的画稿,是我不会英文且又堵不住的创作喷涌。七十四岁的我,壮心不老,抓笔走墨,狂抹无堵,用什么词来形容我受到的教育竞使我一生都用不完、挥不去、堵不住呢?我这十足精神,一呼即来的,心性出跳的创作从哪里来?除了老师,还有那启蒙的老八路教育。
这本课徒人体画稿,信不信由你,是我在两天之内用了不到两个小时画出来的。我肚子里的东西,像抽丝一样不断,像甩籽儿一样成千上万,而且不重样。信不信也由你,全部画稿都是默写。(我画画不用模特,已经背熟了一切结构。)
还是老师,还是教育。
那时我们下乡去画画,去体验生活,去和老乡打成一片,和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和老人,和孩子,和男女老乡一起画,一起剪,一起唱,一起捏,一起笑,一起哭……我们是一家人。
我是陕北老奶奶的接班人。我还和牛、羊、马、驴、鸡、鸭、兔、狗交了朋友。我在牛棚里对牛说过话,我还和树木、花草、山水、日月、云天风雨交了朋友。我仰望天上也和星星们说过话,我关心着地球上森林、空气、老虎、灭绝、污染、蜕变,它们虽然不和我讲话,我却经常为它们落泪……
还是老师,还是教育。他们就是这样教育我的。
我这些本事是老师和我共同苦苦求索的结果,台上一时,台下一世。别看那一笔一墨,那就是画家一生点点滴滴的血汗。
这本书也是教育我的学生不要急功近利,看到人家大大钞票就心动,就眼红,就抄近路抄袭模仿,找小工代笔,印刷式的描红……我绝不让我的学生走这条路。
我不画重样的画,因为我不需要,我有上千的构思稿,用不着画那一两种老生常谈;我有上千的老鹰、老牛、铁马稿子,根本用不着抄来抄去。
大街上韩美林的假画像海洋,都是从我画集上搬下来的。你看我如此丰富的画稿就知道,我不靠重复生存。
这本书的出版给年轻人一点启发,给朋友们一点愉悦。我呢?还能有什么奢望,够了!
P1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