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哉的父亲是汉口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茶房,为人忠厚勤劳,深得公司买办莫汗先生的喜欢。红毛碧眼的莫汗会说几句中国话,看到茶房常常会问: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南洋烟草公司是汉口最大的公司,南洋大楼是汉口最高的楼,进出的不少是英国人和印度人。少哉的父亲在那里做事,每月有三块大洋的薪水,一年发两套洋布工作服,按月领毛巾、肥皂和澡堂子票,还有什么事情敢麻烦买办先生呢?
茶房不知道那是一句客套话,就像中国人见面问“吃了吗”,不是真要请你吃饭的意思。莫汗问了几回,茶房鼓起勇气说,儿子在乡下念完了私塾,想让他到汉口来上中学。
莫汗一怔,点了点头。
过了几天,莫汗告诉茶房:已经跟宝善堂的教会学校说好了,让你儿子去那里上学吧。茶房一听,高兴得差点将水壶掉到地上,连夜赶回长亭乡下,叫凤仙喊少哉来说话。
少哉正在做梦,凤仙拧着耳朵把他拉起来,喊道:“爹回了!”
少哉一惊,揉着眼睛问:“不是年不是节的,爹怎么会回来?”
凤仙说:“我怎么知道,你去问他。”
听到凤仙欢快的呼气声,少哉快要晕过去了。父亲这时候突然回来,该不是要他们圆房吧?
凤仙是少哉的童养媳,刚到他家的时候,瘦得像只猫。一晃十年过去了,变成个高大肥硕的女人。走起路来热气腾腾,管起少哉当仁不让,洗脸、洗脚、吃饭、睡觉……事无巨细。十五岁的少哉刚刚长起一点个子,她已经几次扑到床上,要把生米煮成熟饭,吓得少哉心惊肉跳。
少哉盼望父亲回来,又害怕父亲回来。逢年过节,父亲大包小包地带回一些乡下人稀罕的糖果点心来,好吃,好体面。可是父亲每次回来,少不得要教训他:好好念书,听你娘的话,早点成家立业……少哉是独生子,父母盼着他早点娶妻生子,传宗接代。比他大四岁的凤仙更是迫不及待,天天盼着父亲回来给他们圆房。
少哉穿上衣服,来到堂屋,果然见父亲坐在油灯下喝茶。他喊了一声爹,低着头站在一侧,等待发落。
父亲没有教训他,也没提圆房的事,而是咧嘴一笑:“收拾东西,跟老子走。”
“现在?”少哉一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现在。”父亲说,“我们家祖上积了德,碰上莫汗先生这个好人,才提了一回你上学的事,他就放在心上了。”
父亲长年在茶炉前劳作,身上的皮被炉火烤干了,整个人缩得像粒核桃。在茶房里,他一身短打扮,铲煤、续水,干的是粗活。只有回乡,他才会换上一件洋布面的长袍大褂,再将里面的白袖口翻出来,像个有身份的人。
父亲端着茶杯,絮絮不休地说:汉口总共只有两处洋人办的教会学校,一处在租界里,收的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另一处在宝善堂,虽说是面对平民,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进得去的。
听了父亲的话,少哉喜出望外。汉口楼房比天高,汉口的马路宽又直,汉口的电灯不怕风,汉口人天天上戏园子……他做梦都想离开长亭,做一个汉口人。
母亲也很高兴,红光满面地挑亮灯盏,一边赶着为少哉缝制新衣,一边叮嘱:汉口是花花世界,莫放荡,要学好,等你有了出息,一家人跟着享福……
唯有凤仙拉着一张脸,撒着两只大脚片子叭哒进、叭哒出,不知是高兴还是在示威。 父亲看了她一眼,放下茶杯,缓缓地说:“等他毕业了,回来给你们圆房。”
凤仙一阵脸红,竟问:“还要几年?”
父亲说:“三年。”
“再等三年,我都老了……”凤仙嘀咕一句,转眼不见人。
少哉的老家长亭,坐落在黄陂县城东南的武湖边上。两条小河从村前村后弯弯地流过,又有几方池塘散落在田畴绿野之间,二十几幢青瓦粉墙的宅子,疏疏朗朗地点缀在桑榆和岸柳丛中,晨雾蒙蒙,炊烟袅袅,像一张刚刚画完的水墨画。
少哉就像一只趴在画上的蟋蟀,忽然间要跳出这张画,离开这片生养他的水土,潮湿的空气里似乎有了一种淡淡的忧伤。这忧伤在他快乐的眼睛里添加了一点水雾般的迷茫。
雄鸡啼鸣,东方破晓,少哉该启程了。
少哉在房间里收拾东西的时候,凤仙闯进来,一把菜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嘴里恨恨地说:“我听爹的,再等三年。敢在汉口好上了哪个女人,一刀劈了你!”
少哉口瞪目呆,哪里敢说半个“不”字?P1-3
放下这本书,结束了三年的劳作,竟然没有往日的释然。
我还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跋涉在漫长的抗日之路,跋涉在滇缅的高山、古道与丛林之间。那是我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却有着魂牵梦萦的云彩和星空、扑面而来的清风和雨雾……我想知道,是谁把我的目光引向那里?又是谁,让我的心潮随之起舞。
几十年前战死的将士,是我们的父辈,穿越了我的生命;几十年前抢修的公路,仍然是我们的血管,盘绕着我的年轮;几十年前消隐的岁月,始终是我的宿命,笼罩着我的基因。虽然,我们有理由渐渐忘记那一切,但我摆脱不了历史的痕迹。让记忆潜伏在体内,就为了一份无言的承载。
这是一本关于抗日战争的书,一支国民党的军队在那场战争中几乎全军覆没的故事。
离那段悲壮的历史已经过去六十五个年头了。
八年的抗战,打了多少恶仗?死了多少人?其艰苦、卓绝、悲壮和复杂,远远超过了我们熟知的那些故事。无数的历史,被埋葬在倒塌的废墟中。无数的生命,就像他们的遗骸一样化成了齑粉。更多的幸存者,在后来的岁月中所经历的折磨,超过了八年。
抗日战争的胜利,是中华民族全体同胞共同奋斗的结果。中国军队和人民正面抵抗着日本侵略军的主力,不仅保住了中国的半壁江山,而且粉碎了东西两股法西斯势力企图瓜分世界的阴谋,使得中华民族五千年的历史得以维继,使得中国在国际舞台上有了重要的一席之地。
战争,是人类经历的一次生命的教育。
我写了一个叫少哉的人物,他是一个纯真而执着的人,一辈子都在为这场战争付出。我写了一群无足轻重的士兵,他们可能很渺小、很卑微;他们良莠不齐,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没有什么意识形态。但是,他们都是中国人。他们面对强敌,不甘屈辱,在中华民族最危险的时候,用自己的生命捍卫了一个民族的尊严。他们是血肉长城上的一块方砖。
生命与尊严,是一个民族存在的理由。在这三年多的时间里,我走近了他们,看到了他们真实的容颜,听到了他们的哭声和笑声,感受到了他们跳动的脉搏,闻到了他们的血的气味。
他们的生命逝去了,他们留下了历史。
我们都会走入历史,我们该留下什么?
我所讲述的故事,只是历史之镜中落下的一粒碎屑,历史的真相常常在碎屑中流失。我期望更多的人一起来拼接一面完整的镜子,让它真实地映照出先辈们的背影。让我们在拼接中完成他们的涅槃与重生,把在那场民族浩劫中进发出的伟大人格留给子孙。
这本书原名《支那山》。
“支那”一词出自梵文,是古印度对古代中国的称呼,意为东方之国,有一种智慧与深沉之美。当中国的丝绸和瓷器输入欧洲后,西方人延续了梵文的发音,以China称呼中国。
从江户时代到十九世纪中期,日本以此称谓中国,无特殊政治含意。甲午海战后,清政府被迫签署马关条约,将近代中国的耻辱推向了极点。从此,支那成了日本人对失败者的蔑称。
那是中华民族一段屈辱的历史。提起支那,中国人心里便有一种痛和恨。
书稿送到出版社,很快通过了三审。
但懿翎告诉我:“支那”二字会引起歧义,不能用。 我不明白,那段被侵略者玷污的历史有什么会引起歧义?已经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中国有信心、有胸怀面对一切。支那山,是不甘屈辱与奋起抗击的象征,是一个民族挺起的脊梁。
懿翎耐心劝解:不要因为一个书名耽误了一本好书。
书名改了,它依然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
2010年8月定稿
《无名的名山》是继《中国蓝调》之后,吕运斌的又一部长篇佳作。小说集八方异气,融千里风雪,在颠覆以往抗日作品的手段上老辣狂狷。少哉这名国民党军中靠给团长姨太太倒马桶的卑微一兵有兵性、兵情、兵味,少哉不是炮灰。
表面上的少哉是中国版的“好兵帅克”,但少哉实际上是有曹操般坚苦精神的匹夫。他是不需要锤炼的天生的金钢,他是中国传统士大夫精神在战争中转化成诗人气质的英雄。他把国悲我哀当成自己骄傲的宿命,所以他的即兴行动、出乖露丑、一意孤行都如喷薄而出的晨曦,照亮了嵯峨苍凉的战场,让积善的馀庆和积恶的馀殃公平地回馈给芸芸众生。
《无名的名山》是一曲“奈何桥”上的《国际歌》,个中的哀荣生死、诡吊奇崛都由男主人公演绎成了寓言玄妙,埋藏在历史与战争中的重大事件变成了少哉的“酷刑”“涅槃”,由此,少哉的功夫到了发煌的地步,他用温润执拗的担荷精神表现出一位知识分子在死亡之际的一丝不苟。
《无名的名山》是继《中国蓝调》之后,吕运斌的又一部长篇佳作。小说集八方异气,融千里风雪,在颠覆以往抗日作品的手段上老辣狂狷。少哉这名国民党军中靠给团长姨太太倒马桶的卑微一兵有兵性、兵情、兵味,少哉不是炮灰。
《无名的名山》所讲述的故事,只是历史之镜中落下的一粒碎屑,历史的真相常常在碎屑中流失。我期望更多的人一起来拼接一面完整的镜子,让它真实地映照出先辈们的背影。让我们在拼接中完成他们的涅槃与重生,把在那场民族浩劫中进发出的伟大人格留给子孙。